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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荒原上,两军对峙。
“你说,乌斯会替我们打开城门?”
匈奴四王子骑在马上,用怀疑的语气问道:“他有这么好心?而且现在城门处都被重兵把守,光靠他和你说的那个什么牛鼻子道士,能有多大的本事?”
阿禾不疾不徐道:“殿下且看着吧。”
“哼,”四王子冷笑一声,狠狠甩了下手中的马鞭,“反正这是你们中原人自己窝里斗,丑话说在前头,在城门开之前,我手下的人可不会替你们卖命攻城!”
说罢,他就回头喝令部下们原地休整,不给阿禾这边半点钻空子的机会。
阿禾眼眸微冷,但并不意外四王子会做出如此举动,只是在四王子嘲笑发问“中原男人都死绝了,居然让一个女人当上统帅”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听着身后亲信气愤的叫骂和粗喘声,嘴角缓缓扯开一抹弧度。
“若非我是女人,殿下也不会放心同我合作的吧,”她皮笑肉不笑道,“我若上位,至少还需要十余年的时间巩固根基,培养继承人,可若换了樊王的话……”
“焉知,他会不会立刻翻脸不认人,转而对匈奴动兵?”
四王子当即瞪眼,嚷嚷起来:“哈,可笑!我们草原勇士难道会怕了你们不成?”
“殿下说笑了,”阿禾并不理会他的挑衅,面无异色地继续说道,“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季默,在边关数年,严打走私,整肃军纪,如果没有我们这次合作,匈奴想要再靠着从前的那几条线购买中原的盐铁茶叶,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了吧。”
四王子的神色陡然阴沉。
虽然心中恼火,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老单于死后,匈奴的日子远没有从前那样滋润。
就因为中原皇帝新派来的那个什么季将军,边市一个接一个地被关停,胆敢卖货给他们的商人被抓出来,杀一儆百,辛辛苦苦养大的牛羊马匹根本没法交易出去,只能白费粮草。
这样下去,只要一场小小的天灾,就能让草原部族死伤大半!
匈奴四王子眯起眼睛,借着深沉夜色下的火光,审视地扫了一眼这个在他看来用一只手就能拧断脖子的脆弱女人。
虽然看上去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还不如匈奴的女奴健壮好生养……
但就胆量这方面来说,倒还有点儿本事。
“暂且信你一回,”他语气冷硬地说道,“所以我那好弟弟什么时候开城门?我看你们今夜的死伤也不少,该不会就这么一直白白等下去吧。”
“那自然不是,”阿禾道,“我们前两轮进攻,都只是佯攻,真正的主力都还保存着体力,如果成功,他们会在城内以烟花为号——”
话音未落,屹立在夜幕下的城池上空,绽放开一朵璀璨的红色烟火。
“你说的,该不会就是这个吧?”
匈奴四王子眼前一亮,他与二哥分道扬镳,一路上风餐
露宿忍着在中原富庶地方劫掠的冲动,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他的好二哥带兵去濮阳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个消息传回来,他一直暗自窃喜,巴不得亲眼看到濮阳守军把他二哥打得落花流水,只留一条命灰溜溜逃回来求他才好。
但四王子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盯着阿禾,想要看她下一步究竟如何动作。
阿禾死死盯着空中烟火散尽的烟花,那不是他们约定好的城门。
青城门作为京城最重要的关隘,是唯一一座没有地势优势的城门,本来在攻城时应该做最优先考虑,但介于通王的前车之鉴,阿禾并不想让主力从青城门进攻。
然而乌斯把信号放在了这里。
是诱饵吗?
她只犹豫了一瞬,就下令道:“派一支队伍过去,撞开城门!”
“是!”
匈奴四王子座下的高头大马不耐烦地喷了个响鼻,阿禾闻声回头,叫人取来一碗酒,又当众割开手指挤入数滴鲜血,举碗冲他笑道:“听说匈奴人爱喝烈酒,我们中原也有句话,叫歃血为盟,为了显示诚意,不如我们双方今日就饮了这碗血酒,如何?”
“待入京后,城中皇家财库,任君挑选!”
四王子从她手中接过酒,却并不喝下去:“我可听我那好弟弟说过,你是个很擅长使毒的女人。我怎么确定你不是故意想要下毒害我?”
阿禾并未说话,只是将他手中之碗重新拿回来,咕咚喝了一大口,又一口气将自己的那碗喝了个干净。
“好!”
四王子笑起来,仰头痛快地将那碗血酒一饮而尽,随手将那碗扔在地上,俯身在阿禾耳畔用匈奴语说了一句话,然后勒马扬长而去。
他部下跟在他身后哈哈大笑起来,随行的那名汉人翻译却像是哑巴了似的,哆嗦着一言不发。
阿禾的脸色瞬间转冷,露出了一种母狮被冒犯后的恐怖神情。
“大人,这蛮子说了什么?”
她身后的亲信虽然听不懂匈奴语,但从这帮家伙的反应也能看出,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没什么,不必管他们,”阿禾知道现在不是与匈奴翻脸的时候,“既然他喝了这碗酒,那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垂死挣扎罢了。等乌斯来,自然会替我们接手这帮蛮族。”
她注视着四王子的背影,语气温柔得让人不寒而栗。
亲信后背发凉,但还是恭敬问道:“那大人,怎么才能确保乌斯能乖乖听从我们的话,取代这个四王子?其他匈奴会听他的吗?”
阿禾微微一笑:“这些年来,我跟在他身边,与这些匈奴也打过不止一次交道了。你刚才可有闻到什么味道?”
亲信皱眉:“好像是有点,奇怪的刺鼻气味,但不太像是硝烟……”
“这是火麻的味道,”阿禾好心提醒道,“你猜,这位头脑简单的四王子手下,如今还有多少是真心追随他的?”
亲信悚然。
黄龙教的势力,
居然都已经发展到草原了吗!
“至于乌斯会不会听从我的话……”
阿禾转身望向夜色下的城门,兵戈交错,火星四溅,伴随着敢死队嘶声力竭的呼号声,原本坚不可摧的城门,竟然还真的被撞开了一个口子!
她呼吸一窒,狂喜在刹那间席卷全身,眼看着梦寐以求的成功近在咫尺,阿禾几乎要浑身战栗起来。
“快,冲锋!”
樊王帐下一位裨将军大喜,毫不犹豫,带上主力部队就准备冲锋,谁料一支队伍却像是横刀一样斜刺了过来,拦在了他们的前头。
“蛮族尔敢!”
他愣了一秒,随后勃然大怒。
“不要在这个时候与匈奴起冲突,”阿禾厉声命令道,“让你的人停下!”
那裨将猛地勒马,急切道:“可是大人,这毕竟是大景皇城,若是让匈奴人进了,那不就……”等同于亡国了吗!
阿禾冷笑:“让他们先进又如何?只要皇帝的位置是我坐,日后再料理他们就是!”
那裨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
“退一万步说,只要等天亮后封锁城池,不让消息传出去,那不就变成了今晚匈奴南下攻城,我们拼死救驾吗?”
细密的血丝深入她的瞳仁,阿禾的呼吸急促,显然已经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下,“史书功过,是胜利者书写的!等我们赢了,自然有人会为我们分说!”
她就是要做一番前无古人、或许还是后无来者、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裨将摇摇头:“我不能接受,你与樊王的斗争我不管,你想要皇位,我也可以帮你争,可是阿……大人,”他的眼中闪着泪光,注视着面前女子的眼神带着深切的悲哀和一丝隐藏极深的爱慕,“这是我大景国祚啊!”
阿禾猛地拔剑,横在他的咽喉前。
“我说了,不许拦他们。”她冰冷道,“我需要一个正大光明的进城理由,也需要这些蛮族帮我开路,没有对比,你以为城中的百姓富商还有达官贵人,会毫无怨言地接受我们,接受皇权更迭吗?”
“我会让你进城的,但不是现在。如果你再敢往前一步,我就在这里斩了你!”
那裨将握着缰绳的手颤抖许久,终于颓然垂下。
“……是。”
他眼睁睁看着那帮匈奴狂呼乱吼着,像是饿虎一样扑入城内,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肆意策马狂奔,从屋中搜罗出各种金银财宝,那一张张在火光下笑得肆意张狂的脸颊,几乎要刻在他的瞳孔中……
“不对,”恍惚间,他听到身旁的阿禾低语道,“乌斯他们,和城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轰——!!!”
一声前所未有、犹如盘古开天辟地般的轰鸣震响,大地震颤着战栗起来,匈奴人马在刹那间人仰马翻,狂风卷起沙尘,一只断手从焚天烈焰中横飞落下,滚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
裨将军差一点被受惊的马儿掀翻在地,费了半天力气才安抚好
坐骑,他猛地抬头看向同样脸色苍白的阿禾,千言万语混合着悲愤之情都堵在胸口。()
“???”???魒?し評厐??????虎N??墉芷??“??????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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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禾定了定神,眼睛被火光刺痛,一滴带着浅粉色的泪滑过脸颊,滴落在满是尘土的戎装领口,化成一道几乎不可见的深色痕迹。
隐约听到耳畔传来的声音,她勾起一抹冷峭弧度,语气却带着一丝像是早知如此的无奈:“那孩子,果然还是心软了。”
但没关系。
他已经完成了最重要的一环。
城门一旦打开,想要再关上,可就难了。
“传令全军,用最快速度,不择一切手段给我冲进去!”
城内街道。
四周已成一片废墟,大半匈奴都被连人带马压在了木料砖块间,呻吟哀嚎声不断,到处是断肢残骸,宛如人间地狱。
乌斯踩在同胞的血泊上,他以为自己会悲伤,会愧疚,会不忍直视。
但事实是,毫无感觉。
他看着这些同族们绝望苍白的脸颊,就像是看到了路边的一粒芥子尘埃那样。
乌斯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他本不该来这里的,陆舫告诫过他,不要让樊王的人发现,否则后果自负。
可鬼使神差的,他还是来了。
他得亲眼看着这支草原上最为精锐的部族,因为他这个背叛者的缘故,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乌斯想,自己虽然不能为他们哀悼,但得为他们送葬。
火风燎过鬓发,他缓缓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脚踝被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攥住。乌斯顺着那只手一直向上看,发现抓住他的人,正是他的四哥。
他的半截身子都被自己的马压在下面,脸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眼球凸出得吓人,七窍流血,估计是受了严重的内伤。
但他还是挣扎着对乌斯说:“救……我……”
目眦欲裂的双眸中,只有对死亡的强烈恐惧。
见乌斯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吐出一口血,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你是,匈奴人……你得……”帮我。
然后,他死了。
连一句话都没能说完。
但乌斯浑身却战栗起来,这句话就像是一句再恶毒不过的诅咒,曾经他生活在草原,因为母亲的原因被匈奴的兄长们嘲讽霸凌,费劲千辛万苦和弟弟逃到了中原,却又被中原人逼到走投无路,凭着一腔憎恨在黄龙教中立足脚跟。
可如今他在做什么?
帮中原人杀死他的同胞,因为母亲比起他,更看重样貌与中原人相似的弟弟,在病逝前,叫他宁死也要保护好弟弟。
他的确是这么做的,也做到了。
甚至不惜为此背弃了他所认为的同胞们。
可是,他自己呢?
他的身体他的理想他的未来他的一切,有人在乎过吗?
活了这么多年,
()究竟谁能告诉他,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
乌斯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他听到了城外马蹄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可双脚就像注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活在人世间的疯子,否则也不可能在黄龙教中纠集那么多同样的疯子信奉自己。
正因为见过太多人死在自己的面前,多到已经麻木,乌斯才会在这一刻觉得,与其活在这世上,继续迷茫,痛苦,摇摆,挣扎,孤独一人。
那还不如去死。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弧度,乌斯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由衷地在为这个决定而感到雀跃——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真好。
什么教主,什么单于,都是狗屁。他累了,什么都不想干了,等他那个恋爱脑弟弟回来,要是有点良心,就替他收尸随便找个地方埋了,懒得管也没关系,反正他们草原不流行入土为安这一套,尸体被狼群分食,被秃鹫叼走,被河水冲走,怎样都行。
一支羽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他的胸膛,乌斯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意识消散前,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乌斯的眼皮动了动,心想你一个残废跑到战场来干嘛,这回我可救不了你了,呆子。
樊王的大军在最初的骚乱后,很快就被主帅强行压制下来,这回没人敢质疑阿禾的命令了,看到匈奴的惨状,所有人都对这个女人心服口服。
在听到冲锋的号角后,阿禾放下了阻拦那裨将的手,下令全军集中起来,一鼓作气,攻进青城门。
她骑在马上,城墙上的守军试图向她放箭,但被从云梯攀上来的樊王士兵们一刀抹了脖子,眼看着京城就要在此失守,江山易主之际——
“列阵,进攻!”
季默沉声命令道。
他身后,是身披冷光寒甲、数日前刚踏平匈奴王庭班师回朝的雁门郡关守军。
悠远的号角声再度响起,阿禾猛地扭头,不可置信地瞪着这支仿若从天而降的部队,声调陡然拔高:“不可能!”
季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军报上不是说他率军去代郡了吗!?
可无论她怎么想不通,季默就是来了,甚至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就提着长剑驾马来到了她面前——季默是在他们毫无防备之下从左翼和后方包抄进攻的,面对这支意外出现的虎狼之师,樊王的军队就和当初的通王一样,几乎是一触即溃。
甚至因为季默这次带来的军力是当初霍琮的数倍,他们溃败的速度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人快走!我护送您离开!”
裨将脸色通红地挡在她面前,焦急万分地怒吼道。
阿禾一秒钟也没犹豫,甚至都没多看他一眼,带着几名亲信拍马就朝着另一个方向逃去。
“真可悲,”季默一剑如霜雪般劈开黑夜,被那裨将狼狈躲开,“被女人白白利用完就丢,忠心耿耿替她卖命,你看她可曾在
乎过你?”
“你懂个屁!”裨将大骂道,举起武器仓促迎敌,还带着一丝气急败坏的狼狈,“我与她,是儿时相识,青梅竹马的交情!就连她那残废的丈夫,都没我了解她!”
他双目赤红,嘶吼道:“你们知道一个女子在这乱世中想要苟活下来,究竟有多难吗!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又付出了多少,忍了多少常人所不能忍之事!”
“她说凭什么女子就不能为王,凭什么穷命之人就得如无根浮萍,被权贵压榨,永世不得翻身?若是这世道不公,官官相护,那就算女子做皇帝,又如何!”
“这乱世,谁活着不难?”
季默冷笑一声,反手一剑将他的刀震脱了手,然后一剑捅进了他的身体,“这世道,有人生活富足却还在为了名利权势吃人,有人性命不保却仍想着救人,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差距!”
那裨将从马上跌落,不知生死。
季默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并非男子女子,我对陛下忠心,不是因为他对我有恩,而是他从未当自己是居于生民头顶上的君主——别说是女人了,就算他是天外来客,我也会誓死追随他一生!”
说罢他抬起头,盯着阿禾和她亲信们逃离的方向,冷声道:“剩下的残兵,留给陆舫和穆老将军他们收拾,其余人随我追!”
这种祸害,绝不能轻易放跑了!
“驾!”
阿禾疯狂地抽着胯.下狂奔的马儿,不知跑出去多久,直至天色都已蒙蒙亮,身边的亲信也都死伤大半,这才勉强逃离了季默的追击。
他们钻进山林,不敢生火做饭,怕被发现,幸好有位懂得捕猎技巧的,给他们捉到一只野鸡,宰了放血,生吃果腹。
一天一夜的逃亡路上,所有人都精疲力尽。
后来在山林里遇到了熊瞎子,为了保护她,又有几人或是重伤、或是死亡。她丢下了那些受伤的人,带着最后一名只有左臂受了些轻伤的亲信骑马上了路。
但这次他们不敢再进山了,于是远远地走在山崖侧的一条小道上。
突然她身体一震,尖叫一声,连人带马摔在了道上。
马儿口吐白沫地坠下了悬崖,要不是阿禾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簇野草,估计会跟着它一起滚落一旁的山崖。
“大人!”
那名亲信连忙停下来,连滚带爬地下马扶她起身。阿禾疲惫的摇了摇头,问道:“我们跑出多远了?”
没有得到回答。之前的情况太过紧急,根本没人能顾得上计算距离,只知道跑出去了很远,具体有多远……恐怕只能到下一座城池才清楚了。
“大人,等到下一座城池,您就先乔装改扮,先入城再说,伺机联系黄龙教的残党和驻守在河内的部卒,这样很快就能再集结起一支军队了。”亲信还在宽慰她,“您还年轻,卷土重来也不过是几年时间。”
阿禾却没他这么乐观,她凭借着樊王的名声和势力拉拢了一帮人在自
己身侧,又靠火麻、传教和种种方式让他们对自己深信不疑,可这法子终究不是正道——游云说过,世上得天命者,必有大势傍身。
这个“大势”究竟是什么,阿禾琢磨了十几年也没琢磨明白。
是军队?是粮草?还是忠心耿耿的下属?
她重新骑上马,淡淡地夸了两句那位主动让马出来的亲信,告诉他若是死后必定追封他侯爵,让他永享香火俸禄;若是能活下来,就赠他良田千顷,家财万贯。
这是她一贯的做法,以利诱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从不相信人性会有忠诚二字,只相信人会为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而心甘情愿地替她卖命。
谁知在听到她允诺完这些好处后,那亲信却苦笑一声,说:“大人,我不要这些,我只要您好好活着。您还记得多年前,您和丈夫云游到兖州边境时,救下的一户猎户吗?”
阿禾愣住了,她低下头,第一次仔细地辨认着这名亲信的模样,终于从记忆中找回了一丝熟悉:“你是……他家的二儿子?!”
“是,”亲信突然跪在地上,用力给她磕了一个响头,“我是那猎户家的二儿子,当初您借宿在我家,救了我母亲,我都看在眼里!从那一天起我就发誓,将来等我长大,一定要找到您,偿还您的救命之恩!”
阿禾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是个毒师,可不是医师,平时根本没有什么治病救人的爱好。但那次只是见这猎户的妻子被山上一种奇异毒蛇咬了,偶然间来了兴致,逼出她体内毒素想要炼制蛊毒,却恰好救了她一命。
谁知道因果轮回,到头来,这猎户家的小儿子,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大人,有句话可能您不爱听,但我还是想说,”那亲信颤声道,“您的心硬,手段也狠,是个干大事业的人,只可惜老天爷叫您生错了女儿身。但再往后,您要多看看身边人,我们追随您,正是因为您身上的这股铁娘子的风范,功名利禄倒是其次了。”
他抹了把眼泪,红着眼看着阿禾:“这次您若是被他们逮着了,就去找解先生吧,跟他求饶认个错,解先生是个好人,一定会努力保全您的性命的——不管怎样,只要活着就好啊!”
阿禾沉默不语,只是呼吸愈发沉重。
几息后,她扭头,一鞭子抽在了马屁股上:
“驾!”
又往前奔了三里地,身下的马眼看着也要不行了,但阿禾却像没感觉到似的,心中焦急,又带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愤怒,泄愤似的又狠狠抽了两鞭子。
“快跑!”她咬牙吼道,“快跑啊你这畜生!”
“站住!”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喝,阿禾猛地抬头,发现是一个落单的骑兵,看样子并不是季默的手下,只是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骑兵问道:“这是官道,你一个独身女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根本不做理会,闷头就掠过他身侧。
“哎,等下
,后面可是——”
那骑兵来不及阻拦,匆匆转头,阿禾已经飞驰出去十几米远了。但没过多久,她就自己停了下来。
阿禾神情木然地望着远处旌旗飘扬的重甲骑兵,和中央拱卫着的龙纛大旗,终于明白了,先前叫自己停下的,根本不是什么落单的骑兵。
而是用来开路的前哨。
她单枪匹马立在管道上,自然相当引人瞩目,而左右都是草木茂盛的山林,不过百米的距离,身边没有任何亲信拱卫,逃跑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要认命吗?
阿禾低下头,方才那猎户小儿子字字泣血的声音在她耳畔回响。
换做从前,她是认同这样观点的。
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留条命,一切都还有翻盘的余地。
射.中乌斯的那一箭,她亲眼目睹了全过程,那一刻她还在心里鄙夷地嘲笑这孩子果然是个优柔寡断难成大事的性格,一点不像她,倒和游云有几分相似。
可当阿禾抬起眼,与龙纛下那位玄衣青年对视时,她却迷茫了。
“这姑娘是谁?”
郦黎并未见过阿禾摘下蒙眼白布后的真容,但他见这女人一身血污狼狈不堪,看样子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不禁微微皱眉,想了想,让人主动去询问她的身份,问她是否是家里遭了难,需不需要帮忙。
“遭难?”阿禾冷不丁笑了一声,“倒也算吧,不过是我亲手点的火,杀的人罢了。”
问话之人睁大双眼,立刻退后数步,再不敢靠近她。
她淡淡道:“叫那小皇帝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你怎么知道陛下的身份?不对,”那问话的反应过来,怒道,“陛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是天皇老子,还敢叫陛下过来?”
“不要废话。”
大概是阿禾身上冰冷的杀气刺激了那人,他忙不迭地回来转告了,郦黎这会儿已经大概猜出了这女子的身份——毕竟顺着这条官道一直往前,就是京城了。
陆元善果然有两把刷子啊,自己这援军都还没到呢,他就结束战斗了。
郦黎在心里感叹,不顾身旁人的劝说阻拦,还是同意了阿禾的请求,但并未单独前来,身边也跟了两个武艺高强的将领随行。
阿禾并不在意,就像是根本没看到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大活人似的,只是执拗地问他:“你到底是怎么叫身边人死心塌地为你卖命的?”
“啊?”郦黎万万没想不到居然是这个问题,他还真认真想了想才回答道“好像没有吧,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这方面。”
“不可能!”阿禾急促道,“你是皇帝,驾驭百官万民,你身边要是没有愿意为你卖命的人,你睡得着觉?”
“睡得着啊。”郦黎理所当然道,“人的命都是爹娘给的,只有一条,当然,有时候确实会有不得不需要人牺牲性命去做的事情,这也没办法。所以我当皇帝当得挺累的,几乎每天都在想怎么尽可能地叫他们保住自己的小
命……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我身边这些家伙都太不惜命了点,倒是因为这个经常失眠。”
阿禾的眼角滚下一行血泪,突然仰天大笑了三声,把郦黎吓了一跳:“你怎么了这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惨笑道,“这就是‘大势’啊!当初游云想教会我,我却一直没学会也不肯学的,就是这个……”
说完,她便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来。
“保护陛下!”
两名将领立刻把郦黎挡在身后,怒视着这女刺客,其中还有一人握紧了手中长矛准备前来捉拿她,谁知阿禾竟然直接把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心窝,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倒地的那一刻,她望着头顶湛蓝的晴空,脑海中没有悔恨和遗憾,只是回想起了解望第一次把乌斯带回家的那一天,也是同样明媚的蓝天。
“这孩子叫乌斯,以后就住在咱们家了,”解望站在院子门口,一边介绍,一边小心征询她的意见,“夫人,你不介意家里多个人吧?”
阿禾抱臂看着他:“介意有用吗?你人都带回来了。”
解望笑起来:“我就知道夫人刀子嘴豆腐心,最善良不过了。来,乌斯,跟我夫人打个招呼,她起不来身,因为已经有身孕了,我的。”
乌斯当时没吭声,满脸都写着无语,大概是想说“不是你的还能是隔壁老王的?”但偷偷瞟了她一眼。
阿禾当即就决定讨厌这个小鬼,一看就知道心术不正。
虽然她也是棵歪苗子,大概这算是同类相吸?
匕首当啷落地,她的后背重重地刷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小石子硌得她生疼。
但或许是因为快死了,多年来一直火烧般刺痛的双眼渐渐褪去了不适,她沐浴在阳光下,看到那个玄衣的高挑青年下马走向她,眉头紧锁,眼神中还带着一丝悲悯和怅叹。
“若你不生在这个时代,”她听到他说,“一定会像我的院长那样,成为一名杰出的女性。抱歉。”
他居然对她说了抱歉!
阿禾又想放声大笑了,可惜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笑出声了,就连瞳孔都渐渐涣散。
没想到,她以为早已腐烂到根子里的国家,竟出了这样一位皇帝……
或许真的是生不逢时吧。
郦黎单膝跪在她身侧,想听她会说些什么,他以为她会向解望或者乌斯道歉,反省自己这一生被名利遮眼错过了太多等等。
但都没有。
只有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是她这个不信命的女人,留给这世间最后的遗言。
半晌,郦黎伸出手,轻轻掩住了她的双眸。
起身时,官道对面扬起烟尘,探马来报,是季将军率领的追兵赶上来了。
除了季默,陆舫和李臻也来了。
郦黎觉得陆元善这家伙以后都可以直接改名叫陆半仙,跟李臻竞争一下国师之位了。不然他怎么知道,自己今天回京城?
陆舫双手
插袖站在禁军之首,看着郦黎笑而不语。
许久未见陛下的季默则表现得很是激动,当即滚下马来行礼:“陛下!吾等追敌寇至此,没想到竟然能与陛下相见……等下,这女人怎么在这里?!”
他终于看到躺在地上的阿禾,惊讶道:“她死了?”
郦黎点头:“她死了。自杀。”
季默露出了一种十分纠结的神情,介于“她居然自杀”的震惊和“她居然敢在陛下面前自杀”的愤怒之间。
“就地掩埋吧,”郦黎吩咐道,“立个无字碑,书记官,把方才她问朕的话、还有朕的回答都记下来,等回去后交给宫中史官。”
书记官应下了,但又有些不安:“陛下,这等大逆不道祸乱纲常的女子,还要这样详细记下她的经历吗?万一后来人有学有样,就连女子都开始不安分守己的话……”
“那不是更好吗?”
郦黎笑起来,在众人不解的视线中,他翻身上马,笑道:“朕自打当上这个皇帝后,别说身边人了,就连朕自己,都没一天不惦记着亡国!”
“陛下,这话可不兴说啊!!”
一群人大惊失色,但郦黎见状笑得更开心了,尽管他已经预见了回去之后还要收拾一大堆烂摊子,不过从今往后,他终于能开开心心地摆烂了!
数月后,御书房。
郦黎正在埋头批阅奏折,在六部的带领下,战后重建有条不紊地开展,全国各项经济指标稳中向好,天天都有文人墨客给他写赞歌称颂盛世,说什么仓禀充实,四方安定,海内归心,不过在郦黎看来,就大景现状而言,离他心目中的盛世还远着呢。
可有一说一,自打樊王也栽了跟头,各地藩王前所未有地老实,什么裁军换军改革,相比起从前的阴奉阳违,现在是个个热烈响应,要不是郦黎还没批准,恨不得立马举家动身搬迁到京城表忠心。
就连西北王昆世,也表示愿意听从朝廷的一切安排,还天天想着法子送各种西域水果上京,奏折写得洋洋洒洒,动不动就是“陛下臣想您了,但臣还要为您驻守边关,所以寄来这份又大又脆的蜜瓜代表臣的心意”云云。
乍一看文采斐然歌功颂德,认真一看,原来是舌尖上的西域。
偶尔尝尝鲜郦黎觉得不错,但隔三差五送就有点太耗费民力了,在这个时代,丝绸之路还没完全打通呢。
所以他在昆世的奏折上批道:“朕晓得你的心意,蜜瓜很甜,但不必再送了,比起琢磨给朕送礼,不如多想想丝绸之路的事情。你也少吃点高糖水果,容易得糖尿病。ps:别问朕糖尿病是什么,也别去尝。”
时间一长,郦黎就开始放飞自我。
如今大臣藩王们都知道,他们这位陛下不仅喜欢用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来指代意思,兴之所至,还会在奏折上画一些简笔画。
用陛下的话说,这叫表情包,就是在他无语或者愤怒到无法用文字语言描述的时候用来表达情绪的东西,当然,高兴的时候也会。
这很不符合规矩,何大人对此意见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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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雪白的鸽子扑棱棱地落在架子上,打断了郦黎的思绪。
他有些紧张,这段时间每次看到鸽子寄信来郦黎都会心中忐忑,担心霍琮那边的后续康复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他很想过去陪霍琮,但是这边实在走不开,陆舫这次说什么都不肯让他走了。
郦黎给霍琮写了几万字的康复指南,快马加鞭寄过去,叫他务必照做,有问题第一时间沟通。
但他还是很忧虑
万一霍琮出现什么意外情况,瘸了拐了四肢不听使唤连一二三四五都分不清了,那该怎么办?
最后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终于展开了信。
“听说,你最近又在朝堂上跟大臣们说,你想当亡国之君了?”
原来是这事。
还不是因为自己想要改税制,等多收点钱攒进国库里,过个十几二十年就可以开展大基建了,结果一帮大臣们就跟死了亲爹亲娘一样在那儿号丧——但是号也没用,郦黎心想。
他们号,自己也号,就看谁先服软了!
郦黎哼笑一声,刚要提笔蘸墨回信,忽然发现墨用完了,于是头也不抬道:“诸乘,替我磨墨。”
“……诸乘?”
一只大手从他身后越过,捡起了那方砚台。
郦黎猛地扭头,正好对上了霍琮专注凝视的漆黑眼眸。
比起生病时,霍琮如今的气色要好上许多,白玉冠竖起乌黑浓密的长发,眉眼舒朗,宽肩窄腰,一身藏青色立领袍,袖口衣襟处深一度的线绣着暗纹,低调内敛,又不失贵气,像是一柄藏于剑匣中的绝世名剑。
“你什么时候来的!”郦黎拔高了声音,看着他又惊又喜,“怎么都没人通知我……这宫里人呢?”
郦黎这才发现,不仅是书房内,就连外面值守的小黄门都不见了,整个殿内静悄悄的,似乎只有他们二人。
他下意识抿了下唇,心跳情不自禁地开始加速。
“陛下有愿,臣不敢不来。”霍琮盯着他颇有肉感的唇,低声回答。
低沉的声音震得耳膜发痒,郦黎胡乱揉了揉耳朵,嘟囔道:“少来。你身体恢复了没?这才几个月,就算坐马车过来,这长途跋涉也是很要人命的。”
“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完全没有问题。”
霍琮放下砚台,单手搂住他的腰,视线落到那封展开的信纸上,眼中染上了一丝笑意,“看来我来得挺巧,正准备给我写信?”
“才不是,”郦黎嘴硬道,耳朵却悄悄红了,“我在处理公务呢,谁知道你会搞突然袭击。”
霍琮轻笑一声:“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亡国之君的开始,一般都是一句诗。”
郦黎好奇问道:“什么诗?”
“芙蓉帐暖度春
()宵(),?摫?譳????”
?葶?誘_?????し???()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他能感觉到霍琮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衣襟里,但还是忍不住道:“不对吧?这俩又不是一句,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从此君王不早朝才对。”
“嗯,陛下真聪明。”
霍琮吻了吻他的耳尖,郦黎是个有什么心事在他面前都藏不住的,这会儿害羞紧张起来,耳朵尖就像是风中摇曳的海棠花一样,叫人看了就有采摘的欲.望。
摸索一番,他在郦黎的怀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郦黎艰难回过神来,发现霍琮手里拿着那枚他亲手雕刻的玉琮,但他的注意力却不自觉被霍琮手腕上的那枚银铃吸引了。
看新旧程度,霍琮应该是换了一条红绳。
但银铃至始至终还是那个银铃。
“你还戴着它?”
“有想要记住的事情。”
霍琮把那枚玉琮放在桌案上,按着郦黎的唇,细致又深入地吻了上来。
直到这时,郦黎才从他的动作中感受到了一丝急切的渴望——霍琮方才装得很好,差点都把他给骗过去了。
虽然信里没有写,但在这些分别的日子里,他们都是很想念彼此的。
很想很想,刻入骨髓的想。
毕竟这世上,只有他们的灵魂来自同一个地方。
郦黎仰起头回应着霍琮的吻,间隙之中,他喘着气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上次季默来问乌斯和解望的事,说草原上多了个坐轮椅的汉人先生,我还没回他——”
“嘘,这种时候,不要提其他人。”
郦黎重新安静下来,双臂搂住霍琮的脖子,被抱到了桌案上。意识沉沦之前,他朦朦胧胧地想,这一幕白日宣淫要是被外人看见了,那大景真就要完……算了,也不差这一回。
亡着亡着,大家也都习惯了。
人要与时俱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外面煦色韶光明媚,初夏的热浪摇动茂密的枝叶,在朱红的宫墙外沙沙作响。
他们迎来了又一个蓝天白云的夏季。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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