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宫寺千夜的灵魂提问被骨灰级书迷夏油杰糊弄了过去。
几年前,正处中一期的夏油杰因对非术师彻底失望而死钻牛角尖,恰好碰到了情投意合的癫文,便在一条极端的小众赛道中疾走。
也许是港书提倡快乐教育、轻松工作,在这样的环境下熏陶久了有助于身心健康,并且同事中不乏不逊色于咒术师的非术师,他的想法逐渐改变,曾经的敌视与厌恶越来越淡。
造成的结果是人类猴子论出现的频率降低,他的三观也愈发积极向上。
重刷以前那些赞不绝口的作品,他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中一期令他愤愤不已的人性之恶,再看似乎失去了当年的激动与共鸣,文字如同冰格里逐个倒出来的冰块似的,将满腔热血缓缓冻住。
但只是“隐隐”的程度。
夏油杰怀揣着疑惑寻找当今的编辑部部长——芥川龙之介,双方进行了一番深入灵魂的探讨,那些茫然与疑虑全都消除,蒙上雾的心像明镜般通透。
他认为部长说得很有道理。
“不同时期看同一本小说能得出完全不同的感想,曾经认为的佳作未必是现在最喜欢的作品,因为大部分人的观念会随着上涨的阅历而改变。”
十几岁的年轻部长坐在办公室,漆黑的眸子颇为认真地注视着向自己求助的来者,他有极好的耐心,解答与首领有关的问题。
他盯着若有所思的怪刘海读者,平缓的语气和神宫寺千夜有几分相似:“但你的情况稍有不同,在下认为是心思变得不纯粹了,自然也无法理解神宫寺先生写作之精髓。”
夏油杰大彻大悟。
这也是为什么他在神宫寺千夜抛出问题之后顿住了动作。
他心虚了,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心思纯粹能一眼洞察作品中深意的天真少年。
他变得世故,成为了复杂的大人。
夏油杰的忧愁与烦恼,神宫寺千夜比钢筋还粗的神经完全意识不到一星半点。
但也不怪他。
哪怕换一个心思细腻的人来,都不一定能意识到那么奇妙的想法。
诡异的沉默很快被打破,将神明围住的四人像是同时按下了开关,发出缓解尴尬的干笑,七嘴八舌地把这个话题带过去。
里苑:“信徒都给你建神社了,肯定是认可你的啦!”
夏油杰:“以千夜老师的水平,无法认可你的作品绝对是境界不够。”
五条悟:“我想吃毛豆生奶油喜久福。”
家入硝子:“我想喝酒。”
前两人疯狂用眼神暗示后两人。
转移话题的水平是不是太生硬了!?
但神宫寺千夜没有继续追问,他把半湿的袖子换了一只,擦干眼下的泪痕,除了微微泛红的眼睛外,看不出前几秒他哭得止不住眼泪的狼狈样。
他弯起眼眉,被眼泪浸润过的紫眸多了几分柔和,像是挂着晨
露的花瓣。
“谢谢你们,我的回忆录结尾有灵感了。”
“?”
四人默契地打出一个问号。
敢情忙活半天,人家脑子里还只有创作?
目标纯粹固然是好事,但这也太纯粹了吧!?这就是神明吗??
“还是助手之前鼓励我说的那番话,真挚就可以了。”神宫寺千夜环视神社的内部,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完美的结局,完美的故事,即便是神明也难以定义,只要看到作品的读者认为这是完美的作品,那便是。”
说出这番话后,他连呼吸都无比畅快。
他的创作犹如西西弗斯一直在推的巨石,每写完一部作品,那块石头就从陡峭的山上滚回山脚。
如今,他靠着推石产生的摩擦力,硬生生将巨石磨没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悟道飞升的修仙人。
“一直以来,我都搞错了,我总是把我的想法放在首位,但完美的定义权在读者,而非作者!”
慷慨激昂的演讲结束,神宫寺千夜乖巧地眨了眨眼:“你们怎么又不说话了?”
里苑嘴角抽搐:“你开心就好。”
“我当然开心,快乐就像氢气一样,我都觉得自己快飘起来了。”神宫寺千夜轻松地笑了笑,“事不宜迟,我要赶紧回去把结尾写完。”
还没等其他人吐槽他跳脱的脑回路,夏油杰立刻接了一句:“期待新作。”
神宫寺千夜一盆冷水及时泼了上去:“这部作品大概率公布不了。”
“为什么?”
“首先,要看彭格列那边的意思,但涉及到太多关于初代目的内容,他们应该会作为家族内部机密私藏——啊,好像没说过,新作是我和彭格列初代目的回忆录。”
夏油杰皱了皱眉:“但只是彭格列的话……”
“其次,即便忽略其中的涉黑内容,这部作品涉及到太多此案与彼岸之间的事了,普通人类不能知晓那么多,大规模发行必定会给现世造成混乱乃至灾祸,我暂时不想没到高天原报道就被诸神诛灭了。”
神宫寺千夜轻叹一声:“若是非要公开,只能声称这不是回忆录,而是以回忆录的形式创作的玄幻小说。但事关一位创作者的尊严,恕我无法接受为了过审而变更体裁。不,甚至不算变更,而是欺骗读者。”
“我只能效仿彭格列,将这部作品作为机密——类似中原君想看的「荒霸吐」资料,只有干部及以上权限才能阅读,并且不得外传。”
里苑遗憾地说:“那其他读者不就以为你只会写烂……咳,我的意思是,以为你不会写回忆录这类源自真实事件的题材。”
“确实有点可惜。”嘴上这么说,神宫寺千夜的表情却看不出半点惋惜之意,“但拥有没有流传下去的神秘佳作,这种奇闻也是艺术家群体最常见的事,后续引发的寻找作品真迹、拍卖、熟人爆料、野史也很有意思。”
里苑:“……”
里苑:
“你倒是想得很全。”
……
火急火燎地赶回别墅,神宫寺千夜拿起客厅茶几上的稿件冲入书房,大有不完结就不出来的架势。
他握住钢笔,笔尖在稿纸上晕出墨迹。
「Giotto死了。
和每个人类必经的结局一样,他死了。
即便过去百年,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日的场景。
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明媚的阳光温暖地撒向大地,金光自天际而下盖住他闭上的双目,仿佛他只是午后打盹,过一会儿就会睁眼那双能够包容世界万物的眼睛,笑着问我等下要不要去街口那家店买茶点。
但他没有醒来。
他死在百花盛开的春天,死在一个好天气。
我在世间活了很久,久到自己都不清楚真实年龄,经历过的死亡更是数不胜数,生命的凋零就像做饭时从油锅蹦出来的油,再寻常不过了。
往常我对此没有特别的想法,我既不是为死亡而悲伤地落泪的善良神明,又不是黄泉那位希望有人能陪自己的伊佐那邪,能牵动情绪的唯有文学。
但这次我似乎有些不一样的情绪。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心情,便没有理会。
Giotto的葬礼很普通,出席者只有他在日本的亲人和平时比较亲近的街坊邻居,零零落落的人数还没空地上的麻雀多,根本看不出西西里岛那位传奇首领的影子。
没人知道葬身此处的是彭格列初代目,包括他的家人,他都瞒得好好的。
除了我,神明有权知晓一切真相。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人类的葬礼,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隐忍的哭声和悲戚的哭声像是钢琴黑白键响起来回交替的琴音,没有按谱演奏的乐章和婴儿在钢琴上爬行没有太大的区别。
很吵,很烦,我不喜欢。
但我还是陪完了全程,完整地见证第一位信徒的逝去是有意义的,只是我暂时没想出有什么意义。
葬礼结束,我回到了Giotto的宅子,院子里绽放的樱花繁花似锦,风一吹,零零碎碎的粉色被吹向远方,像是为亡魂保驾护航。
我在木质地板坐了很久,直到他的妻儿从葬礼回来。
“千夜先生。”沢田吉宗嗓音嘶哑,多出了平日里没有的鼻音,“父亲在遗书里写到,您不应该像地缚灵一样困在我们的家中,您有更广阔的未来和生活,理应活得像文字那般自由。”
我扭头对上他的目光,平静地询问:“这是在赶我走吗?”
“绝对没有!”沢田吉宗慌张地解释,“不光是父亲,母亲和我也认为把神明困在人类的宅邸看着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与逝去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
残忍。
这,残忍在哪里?
我认真地思考片刻,最后得出结论,是人类将生死看得太重了。
但我确实不打算继续待在这里了。
几天后,我告别了沢田一家,
即便我在这里住了数十年,但我没有繁重的行李,只有装满几个箱子的书籍,全是我诞生至今的作品。
“千夜先生,我们随时欢迎您回来。”沢田吉宗露出与他父亲相似的微笑,眼底隐隐流露出对我的担忧,“如果遇到麻烦也请记得来找我们,虽然我们能力有限,但一定会尽全力来帮助你的。”
我点了点头:“好。”
沢田吉宗真诚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谢谢您一直以来的庇佑,您是最好的神明。”
他的母亲揽住他的肩膀,温柔地笑了笑:“千夜,祝你旅游愉快,一路顺风。”
我在樱花的送行下离开了。
原本我想寻找Giotto的亡灵,将其收为神器,但不知道是真像他描述的那么神奇,分了一缕意识回到远在意大利的彭格列指环,导致他的灵魂不够完整,还是他此生没有遗憾,没有逗留世间就成佛了,我始终没有找到他。
找不到就罢了。
数十年于神明而言,不过是片刻光阴。
但在多年后的某一日,我路过和Giotto一起买过茶点,还一起帮店主铲过雪的街口,发现那家茶点店变成了一家服装店。
服装店店主说,他不知道什么茶点店,他接手前开的是一家鞋铺。
我重新回到曾经居住过的宅子,发现挂着的名牌早已不是沢田氏,就连房子外部也和印象中的大有不同。
向路人询问年份,我才知道离Giotto逝世已经过去了六十多年。
我第一次意识到六十多年居然那么久。
在物是人非的宅子前站了很久,我寻着记忆,回到Giotto捡到我的那片空地。
恰好也是冬天,大雪纷飞,我的鞋底陷在了雪里,抬头向上方望去,天空不似记忆中的那般明媚。
我在寒冷的雪地里站了很久。
这一次,无人为我撑起一把伞,牵着我去吃炸虾。
我终于知道不一样的情绪是什么了。」
神宫寺千夜画上最后的句号,紫罗兰般的眼眸静静地看着笔下的文字,似乎能透过白纸黑字回到记忆中的场景。
良久,他盖起笔帽,合上稿件。
《我与友人的那些年》,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