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底下,沈江姩将宋煜细细端详,更稳重,目光也更为凌厉了,夜色里看不真切,发丝上是月光么,怎生好似有丝丝银白。
夏家大获全胜,他更器重她那位名叫夏妍的妻子了吧。
但他器重的夏家,好似也要向她低头道谢,没有她,夏家就是败仗获得者。
“出来了。”宋煜定定凝着她娇美的容颜,仿佛要把这半年,乃至九个月,加上此前七年没看到的,都看在眼中,生怕一眨眼她便不见了影踪。
他身体每个角落都很不能冷静,他希望把她拥在怀里亲吻,甚至直白的压在床上亲近,“早就从陋舍出来了。”
但看起来,她将是弟妻,且有身孕。他将所有渴望压制下来,他的心分外孤寂隐忍。
“哦,早就出来了。”沈江姩抿唇,镇定道:“何时出来的?”
“六月初六,午时二刻。”
宋煜照实说,他本来希望一二年,把计划做的逼真些,但她和宋慕之要远走高飞,他慌了,走险提前了计划。
出冷宫后他追来花凌渡,却未赶得上送沈江姩离京。
他悄悄去看沈江姩的手背,她的手自衣袖底下露出一小截,手背有狰狞烫伤的疤痕,破坏了那细腻的肌肤。
那手背烫伤是他的亲信燕青直接扔弃她,使她落入睿王手中造成的,可以说是他宋煜造成的,虽然剜去睿王目,也同样烫了睿王手背刺痛了睿王脚部,可沈江姩受过的创伤始终不能消除。
那时,他计划将计就计揭穿睿王、薛贵妃罪行,主动向皇帝坦白自己同臣妻有染及薛氏构陷他血统之事,一是希望皇帝可以因对他的愧疚而同意他给沈江姩名分,一是借睿王、周芸贤三月初六闹事而使夏家退婚。
结果一,皇帝多疑,要薛氏、睿王开口两边求证,亦看不上那时的沈江姩,认为她是花瓶,无可取之处,不同意他和沈江姩在一起,甚至放言要亲手毁掉沈江姩。宋煜因不能给沈江姩名分,又开不了口使她做妾。
结果二,夏家在他‘落势’时,非但没有退婚,反而不离不弃。
皇帝、皇后、他的亲信,周芸贤、睿王都在拿她是离妇、臣妻来做文章。
她就如细沙,他握的越紧,反而流失越快,皇帝威胁要毁掉她,赵婷说她休想进门,是他决定疏远她的起因,而她手背因他亲信造成的烫伤,脚底的琉璃伤,是促使他决定分开的直接原因。
他才是带给她流言蜚语、伤害的起源,他不接近她,她便不成为众矢之的,那么她便不会被帝后、燕青所嫌弃,更不用在他同别的女人逢场作戏画婚相那日深夜不能归东宫,也不会被人摘下年兽小灯笼,这一切委屈他意识到都是源于他。
她如今使所有人都对她改观,仰视,甚至于奉承,夸赞。他为她开心,却亦不敢吐露真心,因为他不是因为她取得了成就才另眼相看,他是因为她是他任**撒娇的姩姩,她落魄时他选择分开,她功成名就时,他竟无颜打扰,哪怕皇帝已经答允将她给他。
他亲手把她推入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的怀抱,并且她已经怀孕。
她看起来那样美丽,从容,而坚强,和宋慕之那样的相配。且宋慕之没有白发,比他年轻三岁。
“六月初六。”沈江姩笑了笑,夏妍在冷宫住不惯么,怜香惜玉提前出来了,“那挺快的。你不是三月初六才进去的,三个月就出来了。我记得你原计划蛰伏半年,一二年?”
-太子哥哥,你换下的衣裤,我顺手帮你洗了哦-
-我出了好些汗,可以用你浴巾吗-
夏妍的嗓音如梦魇般钻进了沈江姩的耳畔,就是这句话,每每想起来,就特别的锥心。
沈江姩曾经得了重度郁证(抑郁),有严重的破坏**,这郁证是从宋煜三月初五在画舫不要她开始得的,她这些年认为对她宠爱纵容的男人嫌弃她,辜负她,她觉得世界上没有美好的爱情,除了自己没人可以依靠和信赖了。
至暗的时刻,她曾经在夜里军医宿寝无人时会摔枕头,一遍一遍的摔,很难自控,只是无人知晓这事罢了,她不知道她在气什么,可能她是因为怀孕了独自承受宝宝细微的变化,情绪失控吧。
当下似乎心伤也并没有好,医病救人忙碌的时候会淡忘,成就感使她收获正向激励,但闲下来就不大好了。
最主要是这么多年,夜晚都是一个人面对所有的孤单,所有的苦楚都要自己煎熬,无论夜晚多么破碎,白日都要收拾起情绪,笑脸待人,朋友,同僚,上司,下属。
“为了我爱的女人,把计划提前了。”宋煜因宋慕之在场,也因自己没有立场和身份,便没有点明这女人是谁,“薛氏被皇帝冷落,已经数月未曾接见。睿王目前囚居陋舍,豫东那边态度暧昧。”
“哦。”沈江姩轻应了一声,倒是因为宋慕之在,没敢明问有没有牵扯出她父亲毒杀先皇后之事,但宋煜表情没有异状,应该是她父亲还尚且安稳,只说:“那恭喜你了。身世被冤枉多年,沉冤得雪,你更得今上宠爱了。太子爷。”
“也恭喜你,好孕。”
江风很大,上京熟悉的哪怕是在江边也显得颇为干燥的气候,使半年没有归乡的沈江姩,眉眼湿润。
她以为没有人来花凌渡接她的。
哪里想到太子爷亲自来接她了呢。她哪里高攀得上呢。
哦,是了,她歪打正着,原以为救了一位小兵,哪知是救下了夏承安,现在是受军民喜爱的大功臣了,皇帝和百官也要对她道谢呢。
如果她不是大功臣,她只是一位岌岌无名的小军医,太子爷今晚是不会来接她的吧。
沈江姩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画舫那天的场景,燕青将她扔弃在画舫,宋煜如天神般降临,说他一生可以有很多计划,却只有一个沈江姩,让她觉得自己是世间他最宝贵的人。
她被睿王用火苗烫伤的手背,还有被琉璃割伤的脚底,都不觉得疼了,她甚至义无反顾,没名没份的也打算同他在一起。
可他在好温柔的帮她处理伤口的那个当下,告诉她,他要成家了,要和她分开,论家世她高攀了。
那位从她七岁起纵容她所有胡作非为的男人,几乎把她宠成废物的男人,就那样温柔的告诉她,他不要她了。
沈江姩扔掉了那个装满对宋煜爱念的小盒子,仿佛在那个画舫,她已经难过的死掉了。
他六月初六从冷宫出来,但是没有来花凌渡送她或者留下她,她告诉了他,她那天酉时她就同宋慕之远走高飞的。
但是今天十二月初六,他来接她了,是因为她如今是功臣了,不算高攀了么。
沈江姩在三月初到六月初五,这三个月,始终没有办法忘记宋煜,她那时听到很多关于在陋舍中宋煜的消息,病危,薨逝,或者失宠,倒台,然后她四月初五,五月初五都去陋舍西院墙看他,但他没有去。
后来六月初五,她也去了,她问他这三个月在忙什么,他说睡觉,装病,散布假消息,很绝情的没有给她任何一丝关于他无碍的消息,那时她成夜成夜睡不着,担心他的身体,但他冷静的一点他的消息都不给她。他理智的避免透露给她任何他的消息。她深受煎熬。
她不懂他怎么那样快就可以做到不联系了。
六月初六他就出来了陋舍,到十二月,他也没有联系过她一次,他派燕青去辽北支援,胜利后,她躲在军营后面看燕青和夏承安喝酒看了半宿,直到燕青挥师回京,燕青也没有给她传任何的话。
但是六月初五后夜,宋煜明明看了她的军医令牌,知道她在十五班做军医的,所以宋煜根本就把他排除在他的人生之外,只有她自己假装遗忘,却悄然希冀着什么。
今天他居然来接她了,就因为她今非昔比,是功臣了,他才卖这个面子么。
沈江姩这九个月来淡忘的难过和委屈这时全部向她袭来,她以前觉得宋煜那样完美,原来他也那样市侩现实,拜高踩低么。
但她毕竟经历过战场洗礼,见多了生死,再是难过,也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哭鼻子了。
宋慕之问,“兄长你等接船等多久了?”
“刚到。”宋煜没提等了两天一夜的事情。
宋煜见沈江姩很有些瑟缩,肩膀在薄颤着,他将目光落在宋慕之身上,“这里冷,快进马车吧。慕之,你下船时怎么不叫她将披风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