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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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东域,无名峰。

海外有仙人，行踪神秘，修为莫测。极少人知道他孑然一身住在无名山巅,便是百里外山脚下的村民,也只知山上有位修士,却不晓得他是当世唯一一位突破大乘期的散仙。

“娘，仙人叫什么名字啊？”

一名六岁稚童背着大大的竹筐，与一妇人共同上山采草药。路上，他遥遥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峦,好奇地拉了拉妇人的手。

妇人却“嘘”了一声,满脸讳莫如深：“不可冒犯仙人。”

稚童不明白,为什么问名字就是冒犯,但他一向听娘的话，娘不让问,他就乖乖闭了嘴。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啸,伴随着猎猎狂风,声势浩大,清朗昭昭。

妇人一下子双腿发软，拉着稚童跪在山路上,额头贴地，口中喃喃：“仙人息怒，仙人息怒。”

她并未见过仙人,却在很小的时候听说，隔壁村子曾有一邪魔作祟，将全村百姓炼为傀儡。仙人得知此事后，下了仙山,只一抬手，便将邪魔连带全村傀儡化为灰烬，一缕烟尘也没有留下。

妇人去过那座村子，里面空无一人，寸草不生，给她留下了极深的恐惧。

稚童却一点也不害怕，随着妇人一同跪在地上，又悄悄抬头，好奇地看向啸声传来的方向。

只见山巅云雾缭绕，一条长影携清风陡然腾空，身躯蜿蜒，金鳞耀目，栩栩如生，几个呼吸间，便向上冲入云霄，再没了踪影。

稚童望着这一幕，仰着头，目瞪口呆，仿佛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鹌鹑。

他绝对没有看错。

“娘，是龙！金色的龙！”

不过，那条龙虽然身躯庞大，遍布金鳞，身上却破了许多口子，鳞片也这里缺一块、那里缺一块，全身斑斑驳驳的，显得伤痕累累，极为可怜。

稚童不禁有些疑惑。

龙，也会受伤吗？

……

燕九霄初上无名峰时，刚刚突破金丹后期。

那时，他虽已恢复修为，却没有灵根，反而筋骨强悍，妖气郁勃，龙鳞如甲，龙爪如刃，走的是妖修淬炼肉身的路数。

燕九霄无法化为人形，又多少受了青龙珠中魔气的影响，甫一出袖，便长啸一声，朝一道灰白身影悍然袭去。

他察觉不到温琉璃的气息了。

皆系此人之故。

灰影却不闪不避，甚至毫无动作，只轻轻一抬眼，燕九霄便如陷入泥淖之中，龙爪一滞，仿佛山脉落于静水深渊，再也动弹不得。

大乘！

他与此人修为差距，宛如天堑。

燕九霄不再作无用功，悬于半空，冷声问道：“缘何将我二人分开？”

他不问灰衣人是谁，也不问这里是哪儿，更不问对方带他来此有何目的。

而只关心他的道侣。

灰衣人静默一瞬，才以梵音回道：“耽于情爱，于修

行无益；且此地罡风凛冽，灵气混杂，非肉身强悍者不能久留。”

燕九霄也察觉此地有异，然而龙鳞坚硬，肖似盔甲，使他几乎免受罡风的侵袭。

这才勉强接受了这一解释。

随后，灰衣人道：“吾名谢不悟，欲收你为徒。”

燕九霄与他遥遥对峙着，问：“原因？”

谢不悟：“见猎心喜，不忍明珠蒙尘。”

燕九霄：“虚言。”

谢不悟：“图谋不轨，妄求夺你肉身。”

燕九霄：“谬论。”

谢不悟低低长叹一声，双眼古井无波，嗓音平静道：“你心中既有答案，何故问我？”

燕九霄的确早有猜测。

三百年前，落霞岛被沉，是因为整座岛屿受魔气侵染，难逃灭亡的宿命。彼时，不论是早已入魔的青龙，还是温琉璃曾在蜃珠中见过的后生，皆情绪紊乱，黑气缠身，都是魔念入骨的铁证。

但他与温琉璃被吸入龙珠虚影、来到真正的落霞岛后，岛上众人没有呼吸，形似蜡像，身上却不见一丝魔气，似是已消磨在漫长的光阴中，又似是曾被什么人净化了一般。

后来见了青龙珠，其上魔气萦绕，与岛上众生截然不同，燕九霄方知，其中必有蹊跷之处。

而谢不悟与温琉璃说的话，他也听见了……

燕九霄思忖片刻，倏一抬眼，直直对上谢不悟的眼睛，语气笃定：“龙珠上的魔气，是你故意留下的。”

谢不悟果然微微颔首：“是。”

燕九霄：“为何？”

这回，谢不悟沉默的时间很长，良久，才缓缓开口道。

“或许你曾听说过。”

“混沌魔体。”

……

山巅，混沌天池。

燕九霄的龙身卧于池中，龙首则搁在一处天然石床上，龙口微张，吞吐着五色的天地灵气，以及丝丝缕缕的魔气和鬼气。

灵气、魔气、鬼气，乃至他自身的妖气，全都极不相融。它们在燕九霄体内彼此厮杀，互不相让，势要斗个你死我活。

 而燕九霄阖着眼，百般痛楚悉数压下，只有实在难熬，才偶尔拖着金鳞被撞得斑驳的身躯，呼啸着冲入云霄。

方才有了稚童看见的那一幕。

再说回之前。

混沌魔体。

燕九霄对这个词自然不陌生。

想当初，魔尊夺舍林勉，成为长风宗的客卿长老，又先后试图夺舍宁怀远与他，正是分别看中了他们的剑骨和龙骨。归根结底，魔尊是想以特殊体质，与己身的邪魔道分身相融，再回到主身与之合并，成就混沌魔体。

可以说，燕九霄灵根俱毁，修为尽废，有一大半原因要落在这四个字上。

然而，谢不悟却道，此法非但不能练就混沌魔体，反而会生生造出一种怪物，或者说，容器。

燕九霄看过魔尊的记忆，知道其想出此法，是因为偶

然得了一本无品阶功法，上书以魔种投入轮回，重修仙道，再与主身融合，方可成就混沌魔体，得道飞升。只是后来，魔种意外身死，三界又轮回断绝，魔尊退而求其次，才会想出夺舍之法。

于是，在谢不悟提起“混沌魔体”之后，燕九霄沉思片刻，将那本功法的事情简要道出。

出乎意料的是，谢不悟并不知道这本功法的存在。

“原来如此。”他说。

所以一切都有了解释，魔尊为何执着于混沌魔体，魔种为何流落至下界，落霞岛为何被沉，轮回又为何被斩断……

甚至时至今日，他为何要收燕九霄为徒。

因果循环，环环相扣。

一切都要从那本莫名出现的功法说起。

燕九霄在等一个解释。

谢不悟终于开口：“混沌一词，出自上古，那时天地初分，既无灵气，也无魔气、鬼气、妖气，而只有一团混沌之气。”

“因此，不存在什么混沌魔体，也不存在什么混沌仙体，我师……上古之人，习惯将其称之为——”

“混元之体。”

“功法是假的。”燕九霄捕捉到关键，“目的何在？”

有人故意将这本功法送到魔尊手中，只为诱他练就所谓的混沌魔体？还是说，后续的一系列连锁反应，也在幕后之人的意料之内。

谢不悟却道：“假，也不假。”

说着，他抬头，淡淡望了一眼廖远无际的天穹。

谢不悟身形清癯，与庞大金龙对峙时仿佛一只细小米粒，身躯里却蕴含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

但云霄之上，还有某种更强大、也更恐怖的存在。

谢不悟收回视线，只道：“轮回既灭，五百年内必定生乱，如今已过去三百年。所以，两百年后，三界大乱，只有混元之体可以力挽狂澜。”

又道，“如今，天地之间，五行灵气俱全，魔气、妖气、鬼气泾渭分明，若想再次成就混元之体，的确需要破而后立，使各个气息相互融合，浑然一体。”

燕九霄听着，微微蹙眉。

魔尊当初也凝练出了魔种，并投入轮回，重新去修仙道。谢不悟却说，此法并不能成功，难道……

“不错。”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谢不悟轻轻颔首，“所谓‘破’，不仅是分身要‘破’；所谓‘融’，也不能只‘融’灵气和魔气。”

不破不立。

非到九死一生，不能以活人之身捕捉死后的鬼气。

破而后立。

只有灵根尽毁，才能以妖兽之躯，将灵气与魔气尽数纳入体内。

于是，谢不悟的目光落到燕九霄身上，无波无澜的眼瞳中，清晰映出金龙庞大耀眼的身躯。

“今日，如有一人可成就混元之体。”

“那人只会是你。”

燕九霄闻言，却一动不动。

他微阖了眼，无声克制着体内蠢蠢欲动的魔气，和龙族天然渴求力量的欲望，冷静道。

“你早有预料，所以才会带我来此，那之前呢？”

三百年前，你为何眼睁睁看着落霞岛被沉，又为何找到蜃精，让她以自身蜃珠刻印千万人的遗恨，甚至为何将真正的落霞岛藏于无尽海底。

这些都是你的预料吗？

明明没有问出声，谢不悟却仿佛听到了燕九霄沉声的质问。

而他垂了眼，灰衣素袍，不带一丝锋芒。

只道：“未曾。”

虽然九域绝大多数人都称他一声仙尊，但谢不悟毕竟是人，不是仙。

是人，就永远无法未卜先知，也永远无法算无遗策。

所以他出现于落霞岛被毁之后，将其与四样圣物一同封印。

所以他让蜃精开启蜃珠，保全了落霞岛众人最后一丝残魂。

所以他知道，三百年后，会有一人灵根尽毁，破而后立，以真龙之躯，携剑闯入九域十境。

不为歌功颂德，不为千古传承。

谢不悟只问。

“燕九霄，混元之体，你练还是不练？”

两百年后，三界大乱。

你救，还是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