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无言的岑寂中,殷红的液体——一点一滴地向下滴落。
从颈动脉中喷溅出的鲜血染红了周助的身体,甚至连视界也被渲成一片绯红,为格开要害而被刺伤的手臂上,传来了热辣的灼烧感,冰凉的异物紧贴着桡骨,每每喘出一口气,如鞭笞般的剧痛就会传遍全身上下的每一处角落。
可即便如此,周助也依然恍如未觉。
没事了,没事了。
他轻轻抚摸着isami的脑袋,并尽可能地、让自己露出平静温和的微笑。
对不起、对不起。
Isami的唇嗫嚅着,却始终没有办法发出正确的声音,无论怎么变幻唇形,所吐出的声音始终都是些“咿咿呀呀”的、无意义的呓语。
可是,周助却明白她在说什么。
没事了,没事了。
你什么都没做错。
过去也好,现在也好——
突地,isami的眼球轻轻一颤。
或许是错觉也说不准,但周助仿若看见了、她轻轻点头的细微动作。
在不远处,两名刺客依然站在哪里。
与七不再笑了,他沉寂地向丑陋地横卧在地上的,同伴的尸体投去视线。而头上无发的魁梧男人,则因失去同伴的愤怒浑身震颤着。
与七伸出手,轻轻在魁梧男子·静海的肩上轻轻一按,示意他不要出手。
“近藤周助。”
不再用那般轻佻的语调,他压住嗓子,连敬语也不用地朝周助喊道。
周助转过身去。
“我等是地狱众;地狱众·十阎王。我是与七,这家伙是静海。”
周助心知他是何意,于是,他也向与七开口道:
“天然理心流,近藤周助。”
“下次再见——”
与七笔直地盯着周助的脸,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一字一句道。
“必将分个生死。”
与七话音堪落,静海的声音马上接了上来。
“再会!”
留下这简短的两个字后,两人同时迈出脚步,不过一会儿功夫,便留不下半点踪影。
而也正是在这当口——
扑通一声,周助猛地跌在地上。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
……好重、好重!!
这种重量,岂是自己能承载了的?!
“钱、钱……!”
周助粗鲁地喊道。
“在哪……!?”
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毫不顾及死人的体面,就在犬藏的尸体上恣意摸索起来。
这个……是这个……!
周助红着眼,重重喘着粗气。花得好一番功夫,才终于将钱袋解开。
一、二、三、四、五、六——
一边数着铜钱,周助一边尽可能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直到将铜钱全部摆放在死者的脑袋旁边后,他才终于沉沉地、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
接着,衣袖传来了被谁拉扯的感触。
是isami,她的精神已经平静下来了。
不知为何……她正在用悲伤的眼神看着自己。
*
倥偬之间,已是日入时分。
天上低低悬挂的一轮浊日,此刻正病恹恹地散着死气沉沉的霞辉。
白日与黑夜混杂在一起,让世界被渲成一片浓稠暗红。
这个颜色,这个衰颓的、给人强烈的挤压感的颜色——说不定才是世界真正的颜色呢。
周助不禁去想。
不是黑,不是白,也不是黑和白。
光和暗都无法左右的、这个血一样的颜色——
突然,耳边传来了水声。
周助略略低下头,任凭自己的视线被从晚霞上夺走、引到另一边。
在那里,周身赤裸的稚子,正毫无顾及的戏着水。
仿佛在辩驳自己一般,水波中反射着美丽的银白。
是啊——不是红色,但也不是银色。
落在周助视线里的,仅仅是一抹驳杂却沉谧的黑。
那是isami头发的颜色。
一名少女的、头发的颜色。
真漂亮呀。
周助不禁感叹。
真漂亮呀。
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脸,看着她像梧桐般娇细挺拔的身姿,一股异样的心痛、溢满了周助的心田。
浓黑的夜幕压下,侵吞掉最后一层稀薄的夕辉。
“我叫周助,近藤周助。这名字,你刚才应该听过了一遍才是。”
再度将isami负在背上,周助开始踏向前往八王子的最后一段旅程。
【周助先生。】
Isami马上在自己的背后写道。
仅仅这种程度的交流,便不禁让周助感到心中一暖。
“isami其实是个好孩子呀。昨晚——你向我拔刀时,可着实吓了我一跳。”
或是因周助的褒美而感到羞赧吧,isami搭在周助肩上的手指轻轻一攥,温热的体温顺着指骨的硬感传了过来。
曾几何时,自己也曾像这样背负着一个少女,行走在辉尽的傍晚里呀——
那是几年前了呢?
周助已经不想记得了。
可越是这样去想,那张少女的面容,却愈加清晰地、浮现在自己的面前。
“我……”
沉闷的脚步踩踏着被压实了的道路,远处传来两个姑娘相互招呼的轻快声响;仿佛想去寻觅她们的位置似的,周助朝前方远远望去。
“我…曾经有个女儿。”
突地,背后贴合在一起的部位传来被磨蹭的感触,周助想:那一定是isami正想着正过身子、来认真听自己讲叙吧。
但是,周助却没有讲下去。
哪怕可能仅仅剩下一天。
暂时,周助还不想打碎这虚幻的梦境。
“很快就要到八王子了。”
最后,周助用这句话当作了故事的终结。
时间缓慢而平和地、再度开始了流逝。
男人无言地迈着脚步,背后、则轻轻地响着少女宁静的呼吸。
突然,传来了被轻轻戳触的感受。
【周助先生。】
周助顿住足,而isami则轻轻扳过了周助正支撑着她体重的一只手掌。
在周助的回首注目下,少女在上面这样写道:
【您很难受吗?】
突地,那一直在胸中盘桓不去的一幕,又再度涌上了脑海。
妻子的尸体。
女儿的尸体。
以及……
从跌出的钱袋里,掉出来的六文钱……
“我是个没用的家伙。”
周助用干巴巴的声音说。
“明明每一日都拼了命地在练习挥剑。可那种腐朽的东西,到头来却什么也没能改变。”
“明明她们也有着像你一样的体重。可生命……”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向前方。
“意外地、只有六文钱的重量呀。”
*
在两人到达八王子时,已是戌正时分。
于医馆中重新处理了伤口后,周助又将isami带去了吴服屋。
距isami所言,自己的行囊和缠绞都已在初次受到地狱众袭击时丢失——好算借助雨势,才勉力逃了出去。
照周助的意思,他本想为isami买些漂亮的女式和服,但她在褪去原本那件破破烂烂、还沾满鲜血和泥土的单衣后,却依然挑拣了现成的男式衣装。周助想:一定是让她前往这里的人吩咐她这样做的罢。
在此之后,考虑到这个时间去拜访他人实有不便,周助又寻了一处宿屋,决定在此简单过夜。
想是实在疲累地紧了吧——甚至周助连想都想不到,这孩子是怎样平安到达武州、然后遇到自己的——isami的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身旁的被褥里,马上就传出了轻微的鼻息。
接着,周助也打了长长地一个呵欠。
原本预计能在一天内到达八王子的荻村,可却将旅程延误到了两天,而这两天之内,又委实发生了太多的事故。
待心情终于放松下来时,四肢的疲惫和伤口的灼痛感一并传了过来,被消耗殆尽的精神化作一片黑暗,于顷刻间吞没了周助的意识。
就犹如经历了时空的断层一般,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刻,轩敞的室内已经被铺满了一层柔和的日光。
在那晨辉之下,最先映入周助眼帘的、是isami赤裸着的背脊。
她在换衣服,周助马上意识到。
但是,却没法离开视线。
那绝非是将isami当作异性看待的视线——甚至对虽说继承了养父的慕臣身份、却不过是名主出身的周助来说,对于携带名贵怀刀、有可能会是哪里的名门小姐的isami,无论是过于亲呢的触碰还是失礼地注目她的身体,都可能会成为亵渎的行为,所以他也一直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这一点。
可现在,他却牢牢地、盯住了isami的脊背。
那是一张单薄瘦弱的、孩童的背脊,但却依然初初具备了女性柔美的线条。而在那柔滑的少女肌肤上——有着一处圆盘状的疤痕存在着。
可意外地,周助却不觉得那处巨大的疤痕十分丑陋。
尽管此前在神社时、以及在多摩川的支流中清洗身体时,周助就已经注意了这道疤痕,可现在,在被太阳的光映射着的现在,周助才始发现——
“日轮(hinowa)……”
他喃喃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