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脱那薙刀男子后,周助再前行五十步左右的距离,isami的身影便依稀可辨。但除却isami外,黑衣武者和他高高扬起的手臂,也随之撞进了周助的眼帘。
周助神色一冷,正欲提步之间,蓦地一个身影又从旁侧的林子里斜斜蹿出,伸出拳脚招呼向周助的脸面。周助一惊,但旋踵沉下性子,避也不避地一刀斩去。心说这招十拿九稳,定能将那对头逼开。可谁知那人竟也不知闪躲,空着手返欺而上,左手一勾一带,反倒拿住了周助持刀的手腕。
周助心中一个唐突,暗叫一声“柔术?”,手上却不闲着,左手拔出肋差后就照对头腰眼劈去。那人松脱了手,侧身一避,周助空出来的打刀再追斩一记,始将他稍稍逼开。
“阁下是天然理心流的近藤周助师傅吧?”
只听那人说道。周助身体轻轻一颤,定睛向面前人影望去。
只见他作行者打扮,年岁不过二十许,俊俏的脸上正挂着和善的微笑。
“哟——您别紧张,小僧可和幕府没有任何纠葛。您那俊俏身手,瞧过之后便揭了底啦——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呀。”
周助面色猛然一沉,他将肋差丢到一边,双手持住太刀,冷声喝道:
“区区一个云游僧,恁凭知道这般许多?你这假和尚!”
“呀,您说的是。”
那年轻僧人踏前一步,周助心下一紧,也跟着退后一步。
“小僧就是一介区区游方御行,天为席,地作铺,平日敛来乞钱,混个饱肚;在町里耳濡目染,晓得些不知真假的风言风语,也不过过眼烟云,转瞬即忘。小僧这和尚真也好,假也罢,又何须大侠客近藤大人挂牵?”
“啰嗦!”
周助急得汗流浃背,但在一时之间,却分毫逼近不得。而周助这副模样,反倒正中了那僧人的下怀。
“您可说对啦!周助大人慧眼如炬,直叫人佩服。小僧孓然一身,北至奥州,南至鹿儿岛,走过室户冲,登过阿苏山。不瞒您说,小僧还有幸去了那隔岸的泱泱大国——在大清那儿学得些粗鄙的拳脚功夫哩——只惜旅途荏苒,无人相陪,单凭锦筝诉怨,何能足够?这从南到北攒下来的闲话,又怎能不啰嗦?倒请周助大人做个话伴儿,陪小僧聊个够罢!”
僧人一边说个没完,一边连连迈起脚步,竟仿佛真的要热切地来勾搭周助的手臂似的。
周助知他近身功夫厉害,一时只敢后退,以求不至失去打刀的距离优势。但也就在这一进一退之下,反倒使周助陷入了掣肘之势。可眼见在isami那边、黑衣男子已经越逼越紧,耳中还隐约听见isami的叫喊。周助知道再也耽搁不得,虽拿捏不准这僧人的底细,也不得不出手了。
只见他微微踏前,后足则偷偷递上,在悄然不觉间将敌手笼罩在自己的剑所触及的范围下。
可惜这并没能逃过僧人的利眼。
于周助出手的一瞬,僧人也随之扬起手来,那飞扬起来的长袖在刹那间蒙蔽了周助的视线。周助暗叫一声不好,暗暗收紧挥剑的势头,而也恰巧就在此刻,僧人的手已然向周助的手腕探出。
好算及时收住剑势,周助连忙回剑去提斩僧人的手腕,勉强护住自身;待僧人撤招之后,周助亦向后跳了一步。与此同时,耳边传进了isami的哭喊。
混账!
周助低声啐骂一句。
扎手的敌人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
他提起了剑,浑然不顾已经隐隐有些脱力的手脚、再度向僧人斩出一记袈裟斩来。
那僧人知道周助对自己的擒拿有了防备,爽性也不再去夺他的兵刃,而是向周助的后腰一进,于骤然闪过的剑幕中贴近他的后身,双拳齐出,砸向他的腰背。
但身为天然理心流掌门,周助又岂是那么好拾掇的。只见他将腰身用力一错,硬是拉回身来,接连急退两步,避开僧人补上的一记擒抓。
但只此一来一回,周助便落了下风了。
于真剑对招之中,能对敌人造成威胁的范围、约莫是距离自己面前的九步;在这九步之内,只需凭着脚步在一时的蹴进,就能够瞬息间威胁到敌人的生命。而这猝然的进攻,也正是“武士刀”这一武器对敌人最大的威胁所在。换句话说——在一击未中之后,剑也就会大大失去对敌人的威胁。除非能够像周助一样,靠长年累月的素振锻炼出来的强健臂肌和剑术上的熟练工,来控驭自己挥剑时的“气”,并藉此大大缩短两次挥剑的间距、以缩小自己的破绽,否则就必须在敌人回击之前拉开身位不可。但饶是周助这等几乎接近剑豪级别的人物,所能在剑挥出去后做到的、也是少之又少。
可对手不同,他使用的是中国拳术,最佳的对敌距离、却恰好是周助挥出第一剑后的距离——五步之内。只需拉近到这个范围,擅长中距作战的武士刀的劣势就完全暴露了出来:周转不灵,收刀困难,缺少防护的下身又更加是个巨大的破绽。可以说,只要进了五步的范围,周助就将失去所有和僧人对峙的资本,尤其——是在双方于数次试探中各自摸到了对方底细之后。
一剑,将决定着两人的胜负。
周助的剑刺中了僧人,则胜。
僧人避开了周助的剑,则败。
在此前的交锋中,周助始终没能将剑落在僧人身上,可敌手随之而来的反击,却让周助左支右绌。
如何在不利的局面下,对以逸待劳的敌人挥出必胜的一剑?
更何况,是在时不待人的现在。
一边思考着对敌的手段,周助一边用眼见的余光观察着Isami的动向。
他在哭。
着黑色短褐、农户打扮的武者正揪着他的头发,狠狠地抽打着他的面颊,这让周助胸中沸腾的怒火愈加难以按捺。
出手之期已经近了。
双方同时察知到这一点。
周助开始频繁地晃动起刀刃,同时腿上运步,试探性地腾挪、进退;而僧人则终于敛去了脸上的笑容。他松胯下腰身,平张开双手,虽然看似满是破绽,但周助却瞧得明白——那是极利于反扑的架势。
两人的距离,约莫是十一、二步,是周助还需前进两步才能进逼的距离。
但奇怪的是,周助却停在了那个位置上,没有再进一步的意思。
怎么回事?
在僧人这样去想的瞬间——
仿若作为出手的讯号一般……
响起了伊佐美的惨呼。
那既非是生命遭到威胁时、排解惊恐的叫喊,也非受到非人折磨后所发出的、求救的悲号。
苦痛、怨恨、惊怖。全部的负面情绪糅杂在一起,那仿佛是来自地狱的、诅咒世界之声——
周助出手了。
知晓周助必然会出手的、僧人·与七也出手了。
明明够不到斩杀的范围,但周助依然递出了剑。
没有余力思考那是为什么,与七仅仅是用尽最后的一丝的力气,向身后的同伴决然暴喊道:
“把她带走!!”
切落的刀光横过与七的身体。
天然理心流·龙尾剑。
*
在听到“kotetsu”这三个假名的瞬间,isami发出了惊骇之极的叫喊。
看着他突然开始震颤个不停的肢体,和不知投去何方的呆然视线,褐衣的男子狠狠拧了下眉,正欲再度朝那稚嫩的脸颊挥下自己的巴掌时,同伴焦切的声音却突然从身后传了过来。
——把他带走。
如此简洁明了的一句话,可谓毫无他意。
放在平时,褐衣男子定然会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但此时,他却没能理解。
与七和静海,这两名武艺强绝的同伴都已经败了吗……?
为了确认这个结果,褐衣男子转过了身。
而也正因这转身的动作,让他失去了履行同伴所言的机会。
周助已经迫近了。
该、该死…!
褐衣男子环目暴睁,于瞬息之势拔出配刀,可也就在这一瞬间,周助已然架好了平睛之构。
随着“当”地一声脆响,两剑交在一起,可还不待撤剑,褐衣男子便觉手上顿然一轻。
接着,剧痛从胸口传来。
——无明剑·二段突。
“咕、咕嘎…!”
怒吼变作意味不明的怪音,褐衣男子瞠着眼,抓挠着右胸上部的伤口,身体不自禁地跪伏下去,从创处溢出的血染红了路面。褐衣男子大口喘着气,虽说没被刺中要害,可却怎也站不起来了。
“蹭蹭蹭”地,脚步再度从后方逼近,顾不得跌在地上的isami,周助就再度转过身去,面对着身后的两个敌人。
“哎呀、哎呀、真是不得了……”
年轻僧人与七捂住肚腹上的伤口,原本轻巧的谄笑变作深刻的苦笑。
“那记转身,可真漂亮的紧呀——完全着了您的道儿……”
“甘拜下风。”
起初肩膀被刺伤的男子此刻也正站在与七身边,从又厚又宽的唇中吐出来的,依然是宛若纯正武士般的、坚毅刻板的语调。
“本来败在您手上,就不该有何怨言,任您斩了才是……”
与七虚弱地喘着气,望向仍一丝不苟地持着剑的周助;他缓得一缓,又吊起一口气说:
“并非小僧三人惜命,只因我等实有…实有要事未竟,只妄您瞧在我等三人…对那孩子并无杀心的份上…容我等求个苟全……”
一边说着,与七竟不顾伤势地俯下身子,摆出了土下座的架势;在他身边,那巨岩般的男人也轰然跪倒,以头伏地。
“也罢……”
周助看着两人,不觉间敌意也消去了些许——加之自己此刻力气告罄,那魁梧男子又当是一大威胁,藉此倒也正好借坡下驴。
“我明白了。”
周助郑重答道。
“只是——”
两人堪堪抬起头来,周助又补充道。
“你们来劫持这孩子的目的,需详细告知与我。”
与七的脸上一下子露出喜色,他直起趴伏在地的身体,口中连连道:
“自是如此,自是如此。”
空气中肃杀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
接着,与七便借着同伴的肩膀站起身体,嘴角又挂上轻浮的谄笑,轻声轻气地、对尚有段距离的周助说:
“却不知近藤大人,想让小僧——”
与七的话头突然止住,而那双总是激灵地转来转去的瞳眸,也定格在了周助的身后……
发生了什么。
周助马上意识到。
在回过头的瞬间,映射在瞳眸里的、是一脸狰狞的isami,将怀刀举到褐衣男子头顶的光景。
“——不要杀他!!”
急切之下,周助甚至来不及用手去拦他,他只得堪堪卯起劲来,用身子撞了过去。
Isami的身体被猛地撞开,滚跌两圈之后,一时间竟爬不起来。而周助本就疲惫已极,此刻也因这一撞之余力,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那褐衣男人本自就在蹲伏着调息,以备在isami将怀刀刺出来的时候能够反击,此刻他见有机可趁,却不是知靠从哪儿攫来的一股力气站直了身体,同时又拿出藏在怀里的铠通小刀,径直地、向周助的背脊扎去——
随着“噗嗤”一声闷响,短刃足足扎进肉里寸余。
但接着,从下方递来的打刀,就毫不犹豫地刺穿了褐衣男人的喉咙。
“犬藏!”
没再回应同伴急切的叫唤,随着周助拔出刀的动作,尸体直挺挺地扑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