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薄薄的雨幕遮盖着视界,为整个中庭的光景敷上一层朦胧的雾气,也不知什么原因,周助只觉得这雨实在衰败地紧。
“对呀,对呀。”
周助自言自语道。
待到这场雨下完,这个冷清而颓唐的夏末,也就要过去了罢……
明天就是秋分了。
随之而来的,是逐渐凋零的万物,以及开始走向结末的安政六年。
周助瞅着立在中庭里的樱树,散漫的脑袋里想着:明年立春时,会抽出什样的新芽儿呢……
“——近藤师傅。”
身后传来玄瑞的叫唤。
“哦,久坂。”
“您在这儿干嘛呢?”
“脑袋有些昏涨,在这儿纳凉。”
“是嘛。”
玄瑞走到周助的跟前来。
“那个浪人没问题吗?”
周助扭过头去,看着正一脸醉意地、和游女亲热着的原田左之助,以及陪着他交杯换盏的晋作。
“那个人,不去管他也无妨。话说回来——寅次郎的信里写了些什么?”(寅次郎:吉田松阴的俗名。)
“唔……”
久坂吞吞吐吐地支吾着,想必信里不是些什么吉利的消息吧。
“梅田云滨大人——曾在荻城听松阴老师讲述过暗杀间部正胜之计的大人,此刻也被幕府押进了狱中;这桩事,近藤老师应也悉知吧?”
“那个梅田,作出了对寅次郎不利的言论吗?”
“不、不是——”
听得周助语气不善,玄瑞连忙辩解道。
“梅田云滨大人似乎什么也没有说——也正因如此,让松阴老师对拖累了他一事感到十分愧疚。听说那位大人本就身体欠佳,此番入狱遭受折磨,只怕……”
“是吗……”
周助幽幽地吐出一口气来。
“不过,倒也托此所赐,幕府还未能抓住松阴老师的任何权柄。只消梅田云滨大人和松阴老师不招供,此间灾眚,也未必没有转圜之余地。”
“这倒多少能让人放下心来了。”
“此外……”
玄瑞的面色突地一红。
“松阴老师他……他还说要让我好好照顾杉文。”
“哎呀!”
周助轻轻一拍脑袋。
“说起来,久坂,你已经和寅次郎的么妹完婚了呀。”
“…是。”
“那可真是值得庆贺!”
玄瑞羞窘地垂下他光溜溜的脑袋,接着、便像是故意脱开话题般地大声说道:
“说、说起来…!晋作那家伙也快要成婚了,对象是井上平右衛門的千金,芳名唤作‘雅’——这位小姐端得是美艳不可方物,素有荻城第一美人之称;传说甚至有位乡士,为了得见雅小姐一面而甘愿切腹呢。”
“哦——晋作那家伙!”
一边用夸张的语气吆喝着,周助又把视线投到正在坐席和游女调笑着的晋作身上。
“这可要好好说教一番啦,走罢,久坂,到内里去坐着。”
说着,周助扳过玄瑞宽大的肩膀,旋踵踏出步子。
*
觥筹之间,不觉已到深夜。
在将游女喝走之后,周助四人又在酒席中团团坐下。
“也就是说……两位那位出自同门的兄弟,也被卷入了人斩事件,并且失去了下落吗?”
松山脱藩浪士·原田左之助抿起他那张宽大的嘴,一本正经地思索起来。
“原田大人,您有什么头绪吗?”
玄瑞一下子贴近过去,脱口问道。
“嗯……如果您那位名叫稔磨的同门能够从‘人斩’手下走脱出去,据我所知——他还是第一人哩。”
“也就是说——”
在一旁弹着三味线的晋作插口道:
“那个人斩的手下,还没有一个活口吗?”
“正是如此。但凡跟那家伙打过照面的……”
算是如原田左之助这般爽利的汉子,此刻竟也有了些惧意似的、轻轻压了压嗓子。
“无论商人、小厮、同心——乃至被卷进去的无辜町民,全都被斩得七零八落。”
“那可真是惨烈。”
“不过,倒能明显看出那人是冲着商铺的主人下得手。”
“目标是钱吗?”
“也许吧,毕竟敛积的钱财也全都被抢去了。话说回来,两位也到那家伙下手的地方看过了吧?”
晋作和玄瑞一齐颔首。
“有瞅出什么端倪吗?”
“有一道留在天花板上的斩痕。”
玄瑞说道。
“斩痕很深。除却深以外,切口也平整流畅,想来未经借力便一挥到底——结合斩痕的长度来看……若非对方的身材巨大,就一定是在武器的长度上有什么奥秘吧,而且……此人的力量之大,实在骇人听闻。”
玄瑞微微一顿,继而接续道:
“但是,疑点便出自这里。”
闻得玄瑞之言,左之助轻轻挑起了眉头,可却未做言语。
“虽说尸体已经被搬走,可依然有未处理干净的血迹。从那些血迹喷溅出来的角度来看……”
“怎么?”
“——恐怕死者,都是死于来自自己身体下面的斩击。”
“原来如此……”
周助看了一眼在一旁喝着酒的左之助,便自顾嘀咕道。
“也就是说——从留在天花板上的斩痕来看,凶手应是一个体格巨大的家伙,可从血迹上判断,他却是从下方对死者进行的攻击吗?”
“真是古怪,他为何要用那般别扭的姿势去杀人?”
“罢,罢,到此为止——”
突地,左之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再如何揣摩那家伙杀人的手段也无济于事,当下之急,是把那家伙揪出来、并找到两位的同伴对吧?”
眼见两位长州的男儿都点起头来,左之助突地露出了笑容。
“既然如此,在下倒是有个主意。”
晋作神色一动,忙问道:
“是什么?”
左之助微微眯细了眼,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若想知道,明日午正时分,便来町内的商铺‘柳屋’找我罢。”
*
“近藤师傅。”
时间推至到子初,长州的两人已先一步离去,正当周助也正要回宿屋时,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便从身后传了过来。还不待周助回头,那人就已经伸手勾住了周助的肩膀。
“原田大人。”
周助应道。
“还有什么要事吗?”
“您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呀。”
一边这样说着,左之助把鼻子凑到了周助的颈窝上嗅着。
醉了吗?
周助想道。他将原田的身体扶正了些许,而也就是在这一瞬间——
“近藤师傅,您听过kotetsu的名字吗?”
周助的身体一僵。
“什么?”
“虎彻呀,虎彻,那个有名的名刀·虎彻。”
“名字的话,倒曾听过。”
“这个地方,流传着关于虎彻的传闻呢。”
周助稍稍吊起了心思,他一边带着左之助钻进一条能够略微躲避雨势的小巷,一边探问道:
“什么样的传闻?”
“好像是……关于一把极其名贵的虎彻的传闻…来着,被称作是所有虎彻中至高无上的逸品……”
“哦?是吗。那把虎彻,是一把什么样的刀?”
“嗯……”
耳边传来左之助浑浊的长音。
“似乎是一把打刀,名字…名字是……不行,想不起来了。”
“是吗……”
周助略微有些遗憾地叹道。
接着,他又稍稍加劲儿,抬起了左之助的身体。
“原田大人,您在哪儿过夜?”
——柳屋,在变得紧密的雨声中,周助隐约听见他这样说道。
“腿脚还好使吗?”
左之助昏昏沉沉地点了点头。
“周助大人……您身上有股好闻得味道哩。我自小时候开始,鼻子就好使得紧。”
一边这样说着,左之助撤掉了搭在周助身上的手,扶住了一侧的墙壁。
“喂!”
周助轻轻唤道。
“好闻的味道是什么?”
左之助不答,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却突地停了下来。
“想起来了,那把刀……”
在紧凑的雨声之中,左之助的声音隐约飘了过来。
接着,他转过了头——
“hinowa……那把刀,名叫hinow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