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ami是个奇怪的孩子。
除了装扮和身份之外,在更为显著的地方,便有着怪异的表现。
她不会言语。
盖是托此所赐,她与旁人的交流要远远少于正常人,仅仅只能靠着点头、摇头或一些简单的肢体动作,以及用笔来写简单的短语,藉此表达自己的意愿。
所以,isami在与人交往时,总要让人觉得有些笨拙。她不会把控与人的距离,也不会在意别人是抱持着何等想法去接近她的。
好意,以及恶意,这是她仅有的判断基准。可也正因如此,isami在这一点上,似乎有着超乎常人的直觉。至少——中太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信任。
但反过来,自己却不得不把握距离了。
肢体的碰触,言语的交谈,又或是在那之上的、更为隐晦的什么……
自己,仅仅只是好奇而已。
那绝非是好意。
他不知道,那类似于善意的、暧昧难明的东西,究竟会在什么情况下越过那一线,转变为对isami来说的“恶意”。
视线不自觉地追索着isami。
从早上的杂活,到晚上的盘点,每当汲得半点的空闲,能使得脑袋放空下来时,自己总会不由地想到isami,而随之挪腾起来的步子,也会在不知何时到达她的房门前。
每一天,每一刻,中太都理所当然般地跟在isami的身后,寻找着她的踪迹。由此,他也明白了另一桩事。
Isami和寻常的待字闺中的小姐不同,天生便带着一股野气。一天从早到晚,几乎没有多少时间是乖乖呆在房间里的,不是摸进了小樽屋内,便是偷偷钻进了仓库;若稍不留神,更是会一溜烟跑到街上去,直到傍晚时分才会回来。
而有时,中太还会看见她在主屋的一间和室前呆呆站着。
每当此时,中太总会变得紧张起来。
不为其他,那里正是小樽屋的主人——盐田津五郎的房间。
她是从哪得知大老板大人的房间位置的?
也不及去想这个问题,中太总是急忙上前去,拉住isami的袖子。
——喂!快走。
他对isami说。可她却没有搭理的意思、仅仅是呆呆地望着拉门内里的、那淡淡的一层人影。
那一定是大老板,中太紧张地想,同时又手上加劲,将isami强硬地拖拽着离开了这里。
“——…!”
在离开这里的前一刻,isami仿佛迫切地、想对拉门里的人物说些什么……
……
“原来如此。在来这儿的路上,把信给弄丢了吗?”
因为实在捺不住好奇心,而向isami问询之后,中太才算知晓了原因。
似乎是她那位叫做“平助”的祖父,拖isami为大老板带来了一封信笺,可却在半路上遗失了的样子。
“信里的内容,你看过了吗?”
Isami懊丧地摇了摇头。
“话说回来,你又怎么知道大老板的房间位置?”
Isami俯下身子,用笔一本正经地写了起来。
【循着味道去找。】
“味…道……?大老板的?”
中太挠着自己的颈子。
说起来,大老板的房间附近总是飘荡着一股奇怪的臭味儿来着——许是和他生的那种怪病有关吧。
但是,isami又怎么知道那种味道?
莫不是他们已经见过面了?
中太想要去问,却又怕惹得isami不快,最终还是将疑窦压在了心底。
时间再度开始流动,就这般过得数日,Isami——在某一天的下午,又突然不见了踪影。
搁在日前,中太定然是认为她偷偷逛到了街上,又或是藏进了那间空屋里,可这一日,中太却因此不安起来,并将这桩事告诉了番头们。
今天晌午的时候,那个送isami来这里的男子——那个装模作样的穷武士,又再度来到了这儿、和isami见了面。
他是来干什么的?
看着他宠溺地抚摸isami的动作,和自己从未见过的、isami明媚的笑脸。在中太忐忑不安的心中,开始不受控制地擅自揣度起这个问题来。
在这短短五六日的相处中,中太自是打探过isami一路的旅程,也知悉那名叫周助的武士,曾多次救下isami的性命,并护送她来到这儿。而isami在用纸笔谈及周助时,面上浮现出的信任和依赖,也是中太不曾看漏的。
如果他要带isami走的话,她会……拒绝吗?
——在周助在这儿时,中太一直这般思忖着。
而此刻,isami也确实失去了踪影。
番头已经吩咐了赋闲的伙计去街上寻找,亦托人给大番头宗善大人捎去了口信,可眼见这些个伙计越是匆忙、越是急切,他就愈加觉得焦躁起来。
何等无力——暂不说能否找到isami,便是找到了,若她执意要跟那穷武士走,又该恁般忤逆?
况且这已是集整个小樽屋之力,若单单是凭中太自己,又该怎地去留住那女孩,该怎地……满足自己的私心?
在被躁郁感支配了的胸腔中,却突地、忆起了isami观看榆树叶子时的模样。
啊——是吗?是这样吗?
她一定要远远比自己清楚,她的无力与渺小罢?
所以才一刻不停地跑东窜西,竭尽全力地、去发现每个欢愉的瞬间么?
霎时间,中太的心情沉寂下来。
他想起了夏天的遗憾,想起了自己曾经发出的哀叹。
是呀——比起埋怨人生的无趣,比起指摘匆促的夏天,罪魁祸首——难道不是麻木不堪的自身吗?
商人的乐趣,不仅仅在于“鲷鱼”和“萝卜”。
若将日夜操练的算盘拨弄地更响亮一些,若是能在参拜时更认真地说出自己的心愿,若是能够…主动向在河边玩武士游戏的孩子们搭话的话——
如果,能用再稍大一丝一毫的步幅迈出脚步,自己的世界,又会因此改变多少呢?
扑通、扑通地。
中太聆听着自己心脏用力鼓动的声响,不知从哪儿攫来了一股力气。
去找isami。
他一门心思地想。
与其哀叹自己的无力和叹嗟浮世的空虚,此刻的他,更想沉湎于一时的梦想,和切切实实地,去努力的实感。
“isami!”
顾不得旁人的视线,中太在大声呼喊的同时也一刻不停地迈着自己的脚步,被无与伦比的开放感充盈着的世界,仿佛正随着自己的步调而兴奋地微微震颤,甚至连因为气短而逐渐加剧的呼吸,也让中太觉得是未曾体验的酣快。
时间一点一点地向前挨,头顶的日头亦随之缓慢地转动。如此漫长,又如此色彩斑斓的一日,是中太从未体验过的经历。
新添置的雪驮跑丢了一只,裸露的小腿上尽是些被道旁的枝桠刮蹭出的血口,哪怕已经竭尽了力气,喉咙干得像火烧一般,中太也不愿停歇哪怕半刻钟的功夫。
整个楢原不知跑了几遭,西面的村子也都挨个寻遍,可依旧没有isami的身影。
时间已经推至亥时初刻,一轮三日月高高地悬于银汉之间,无言地反射着皎白的日光。
中太折过身子,又再度寻思着去东面的村子搜寻,可就在他路过小樽屋的门口时,他听见里面的人声传了出来——
是那个武士的声音。
啊啊,是吗?
中太的身体一下子松垮下来,那颗颤抖个不停的心中,悄然被喜悦盈满。
“isami!”
捺不住仿佛要撕裂胸口的强烈情感,中太在大声呼喊的同时,一个跨步跃进了店内——
在那一个瞬间,中太的表情因为眼前的光景凝固了。
丰盈的唇,细小的眉,点漆也似的瞳眸,茂密厚重的黑发。
毫无疑问,缩在周助身侧的,正是自己所认识的isami。
可是……
此刻的她,却全然颠覆了过往的自己对她的印象。
那钟灵敏秀的少女,终于褪去了藏住她本貌的麻屣鹑衣,换上了本就该属于她的华美女装。
绸缎里子的内衣穿在里面,外面罩着的,则是绣着金花图案的浅红色小窄袖,一条紫红染花缎子面、无芯的宽带被缚在不盈一握的纤腰上,也算在那具单薄的身体上勾出了女性所独有的娇柔轮廓。而那双如若凝脂般光滑的小脚上,却正踏着一双上了红漆的高木屐。
简直像是艺伎似的。震惊之余,中太分出些心神想道,而自己视线也好算是抬到了isami的脸上——
映入眼帘的,是全然不同于平素里垂到臀部下方的长发的、丰茂硕大的发髻。那发髻究竟叫什么名儿,中太说不上来,却只觉好看得紧。只是……
中太看着isami上了眼妆的眉眼,轻轻点了一点嫣红的半唇,和抹上官粉的前颈,如高等妓楼挑头牌时所要求的、不留一根拢不住的鬓发的雪白后颈——他不由得担心起来。
Isami的脸很小,两腮又和下颌贴得紧,在梳起发髻之后,脸就显得更小了。这让中太想道:凭她那小小的脑袋,和不及自己手臂粗的脖颈,究竟能撑住那硕大的发髻吗?
仿若对中太的视线颇为不满似的,周助发出重重一声咳,而周助对面的大番头宗善也立刻随着喝得一声“无礼”。
接着,宗善又故意耷拉下脸皮,对中太说道:
“带isami小姐回房间去,让阿富和阿春招呼着、好把这身行头换下去,以便交还给近藤大人。”
“不是。”
周助猛地攒起眉头。
“这身衣服是在下一名友人的。”
“哎呀——”
宗善马上垂下头去。
“真是失礼。”
此时的中太,无暇再顾及站在一旁的两个男人,他仅仅是通红着一张脸,任凭自己的视线在isami的脸上定格。
——真漂亮。
脑袋里仅仅回荡着这一个想法。
或是注意到中太的视线了吧?突地,isami对中太笑了起来,那一口初雪似的皓齿,也随之露在了外面。
中太只觉胸口猛然一紧,他倏地垂下头去,闷声走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了isami的手。
“回房去吧。”
他说。
尽管羞得不敢去看isami的面颊,但他依然从isami微微颤动的衣袖那儿、判断出了她用力点头的动作。
“真不适合你。”
一边应合着isami略小的步子,中太一边违心地说着。
“isami——”
正当两人往内里走着的时候,周助的声音却又突地从背后响起。
“我改日再来看你,届时再来取晋作那家伙给你的衣物便是。”
Isami闻得唤声,手掌便从中太的手心中逸去,接着转过身,一本正经地对周助屈下了身子。
中太愣忡地站在原地。
只觉得手里滑腻的感触一下子挣脱出去,心底也随之被挖走了一块儿似的。
他看着isami小小的柔荑,嘴唇不由得嗫嚅起来。
“我、我先回……”
话才至半途,isami便转向自己,又递出了适才被握住的那只手。
中太猛地一攥拳头。
他的手心里沁出汗液来。
在那之后的次第,中太已经几乎记不得了。只知道他伴着isami回到了她的房间,却并未呼唤下女来帮isami卸妆和更衣。两个人就面对面地坐着,让中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述些根本就不好听的故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耐不住倦意的isami枕着中太的胳膊,才算沉沉睡了过去。
中太不敢动弹,仅是任她枕着,同时又悄悄观察起isami恬静的睡脸。
突地,他的目光一凝,旋踵向isami的发髻伸出了手。
接着,他从里面拔出一件什么物事出来。
——蓝色的花簪。
可能是磕碰到了那里吧?簪子的顶端稍微缺掉了一块。
中太使劲握住簪子,远目而去的视线,正落在面前的格子窗上。
再过六七日功夫,就是鹿岛神社的祭典。
这次的夏天,这次和isami一起的夏天——
一定不会再留下任何的遗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