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微雨来找龙湘的目的,正和龙湘所要求的不谋而合。
她在修界无依无靠,母亲又被师母带走,这件事除了师母和他之外无人得知,若她回家寻不到母亲,该是要着急的。
她也身无长物,北庭的什么都没带走,一个女子独自离开,怎么看都危险且艰难。
其实云微雨心底是有些意外的,他以为她多多少少都会拿走北庭一些宝物,她走这一遭,旁人或许不知她的艰辛,但观察过她魂灯情况的他是知晓的。
几次险象环生,还不值得一些宝物补偿吗?
但她什么都没拿。
离开离火的时候,她都有拿他一条毯子。
一个女子不肯拿一方的东西,除了她品德高尚之外,可能也有不想亏欠的原因。
因为不想再扯上关系,所以才不想亏欠。
这样一个人,现在在向他要金币。
云微雨沉默片刻,走上前朝法阵旁边的守卫点头致意。
对方碍于他太子妃师兄的身份也还算礼貌,没什么不耐烦。
“劳烦快一些,法阵之处不容人久留。”
云微雨道了谢,朝龙湘伸出手,龙湘没过去。
“拿点钱而已,你给我便是,还要我过去那么麻烦做什么。”
她一向对他不客气,云微雨都习以为常了。
“你要金子,我这里没有。”他摊开手掌,一枚令牌躺在他掌心。
“这是我的手印,你拿它去凡间天字号钱庄可以取到银钱。”稍顿,他又补充,“在修界银号内也可取到灵石。”
龙湘讶异了一下,意味深长道:“为你师妹,你可真是倾尽所有。”
银行卡都给出来了,眼都不带眨一下,不愧你能抱得美人归。
云微雨看得出她的意思,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给她银钱,安置她的未来,确实是为了师妹。
师妹因为血誓和代嫁的事总觉得亏欠了她,他看得出来。
她也担心龙湘离开后会有什么不好,但身份不便前来相送,他心有所感才过来。
龙湘拿着他的手印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袖袋。
这个人不要北庭雪的一分一毫,却拿了他的钱和东西。
云微雨忽然想到初次见面时,龙湘看着他微微泛红的面颊和痴痴的眼神。
师妹偶尔也会看着他面红,但长大之后这样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现在见了北庭雪,更是完全不会对他有任何暧昧不明。
这也应当。或许在从前的修界,他算是世无其二的天之骄子,但如今北庭回归尘世,王族迟早掌控修界权利,太子雪修为更是他们这些人加起来都不可匹敌的,有这样的存在对比,他便沦落到了尘埃之中。
说心里没有不舒服那是假的,但这点不舒服云微雨谁都没告诉,也不会因此心生嫉妒,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他甚至
都快忘记这些情绪,直到龙湘对他和北庭雪区别对待。
她和太子雪相处的时间比师妹还要长,可她不要太子雪的东西。
不想亏欠那个人,却主动向他伸手要钱。
云微雨微微拧眉,眼神变了几变,龙湘收好手印抬眸时,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好了,我走了。”
她利落道别,示意守卫可以蒙眼了。
云微雨没再阻止她被人蒙上眼睛,在她看不见之后,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私密传音道:“你母亲被师母藏了起来,一切安好。若想寻你母亲,可前往离火求见师母,进离火山门用我的手印,无人胆敢阻拦。”
因为蒙了眼,又是私密传音,云微雨的声音仿佛就在龙湘耳边。
她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蒙着白绸的眼睛微微探寻,本能地在周围寻找说话的人。
云微雨当然不在她身边,可看她白缎覆眼,瑟缩又懵懂寻找的样子,他便好像真的在她身边一样,感受一点难以言说的波荡。
“好。”
他交代的是正经事,龙湘正发愁自己进不去离火呢,有人送上门她是真心感谢。
“谢啦。”
她不知道云微雨在哪里,但也明白这些话绝不适合给守卫听见,猜测应该是传音,临走之前还朝着错误的方向摆了摆手道别。
难得他们之间这么平和,云微雨静静看着她一袭红衣消失在法阵里,心想,她打扮真是太素净,这次拿了钱,应该会好好买些衣裳首饰吧。
他这些年行走历练,降妖除魔,总是有些积蓄的,她几辈子都花不完,也不必替他省钱。
龙湘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云微雨才转身往回走。
走出没多远他又停下来,想到龙湘朝错误方向认真摆手道别的样子,突然笑了一下。
好笨的人,究竟是如何在北庭活下来的。
师妹总觉得北庭没有传闻中那么危险,人人都很和善好相处,嫁给太子雪也变成了没那么不能接受的事,但云微雨一直觉得北庭王族对她的友善很不寻常。
尤其是那位与师妹一见如故的王后,她对别人凉薄极了,唯独对师妹独特,真的不是有所图谋吗?
青宫之中,白烛长明,北庭雪躺在烛火中央,面色惨白,毫无生息。
他清醒太久,代价就是这次也要躺上很久。
明灭的烛火就好像他的生命,时而蓬勃时而微弱,令人捉摸不透。
不知过了多久,青宫外有些响动,北庭雪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凝着屋顶看了片刻,听到青宫殿门开启,有人走了进来。
脚步声很熟悉,无需看见便知道是谁。
北庭雪重新闭上眼,仿佛从未醒来过。
北庭春进来之后,就看到太子殿下仍然是老样子。
她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是透白的玉碗,她显然也习惯了做这件事,走到床榻前恭敬道:“殿下,喝药了。”
药。
北庭雪很小的时候就要开始“吃药”。
看他命不久矣药石无医,那药才停下来。
龙湘进入北庭后,他甚至只需要喝她的血来恢复身体。
而现在他又要喝药了。
看来他这次真的清醒了太久,才让王后决定继续给他服药。
喂这药也不需要他张口,北庭春自有办法将药用灵力送入他体内。
这是她的独门秘技,靠着这件事,她得到王后信任,为自己博得了王姓。
北庭雪并未反抗,北庭春习惯喂药,他也习惯了吃这些药。
可等药物真的进入体内之后,北庭雪却发现了其于以往的不同。
他没有任何痛苦,未曾感觉到生命衰败,甚至经脉快速复苏,一瞬间好像体会到了真正康健之人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倏地睁开眼,目光凌厉阴郁地望向北庭春,北庭春有些意外他的变化,但不意外他的清醒。
她为太子殿下奉药几百年,怎会看不出他何时真的昏迷,何时是醒着却不愿意理会她?
她放下托盘,退后几步,用一种温柔的语气说:“殿下觉得今日的药如何?”
北庭雪冷冷地看着她,北庭春终于还是有些承受不住,她低下头去,轻声道:“臣没有……没有告知王后殿下醒着的时候有多久。”
她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说出口:“臣今日带来的也不是以往的药。,这是太子妃为殿下取的血,她怕太子殿下抗拒,命臣将其伪装成药,帮殿下服用。”
越拂玲要救她父亲,人已经到了北庭,北庭也回归尘世,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
王后很喜欢她,对她极其包容,这段时日全部心思都放在这个儿媳妇身上,宫务都很少处理。
如此得宠,倒不如直接寻王后去救她父亲,王后修为虽不如北庭雪,不见得就治不好越舟。
她也不算傻,还看得出北庭雪不想要她的血,知道要伪装一下。
不得不承认的是,越拂玲的血确有奇效,北庭雪衰败腐朽的身体一点点康健起来,他动了动手腕,觉得今日就算毁了北庭也毫不费力。
再多喝一些,可能连妖魔两界来围,他也不是毫无胜算。
力量的回归确实令人着迷,北庭雪坐起身来盯着腕间跳动的脉搏,烛火闪烁的光芒忽明忽暗地投射在他脸上,让北庭春不知要不要再继续开口。
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忤逆王后。
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是因为王后最近的心思都在太子妃身上,无暇顾及那么多。
也可能是因为,她心底有种莫名的危机感,觉得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就真的泯灭在这一个又一个冒出来的女子之中了。
“殿下觉得如何?”
她想了想,还是再次开口:“观殿下气色,该是比龙姑娘在时情况好转许多。看来太子妃果然是气运之子,您的命定之人。她希望殿下醒来后可以前往离火仙洲救她的父亲
,王后虽然已经答应若殿下不去,她就亲自过去,但太子妃还是希望您去。”
越拂玲对北庭雪有种天然的信任。
这个人是她未来的夫君,比之身为婆母的王后,夫君总要更亲近一些,他们才是会相伴一生的人。
关乎到父亲的性命,她也不希望生太多波折,若有最好的,一定要请最好的来相救,稍微差一点她都不放心。
更兼有之——她也好奇自己的血究竟比龙湘的如何。
北庭春进来送“药”,她人就在外面,随时想要看到情况。
青宫内,北庭雪清醒之后,终于开口和北庭春说了一句话。
他微微抬眸,阴艳的双眸扫过她的脸:“你不怕吗。”
北庭春一怔。
“即便你不怕,她就不怕吗。”
谁怕不怕呢?
当然是王后怕。
怕看到太子殿下大好。
若王后怕了,北庭春也该害怕,因为这件事与她息息相关。
喂血是太子妃来寻她相问,两人私下决定,还未回禀过王后。
北庭春已经打算好,若王后问起,就都推到太子妃身上,本来也是对方要求的。
可看着太子殿下站起来,身体情况远超她的想象,那种足以踏平天下的气势让她不禁发抖。
“……还请殿下隐藏一二。”
她扑通一声跪下来,匍匐在地,战栗不已。
北庭雪没再理会她。
他径自走出青宫,殿门大开,阳光照耀在他身上,他竟然感觉到温暖。
那应该是温暖的感觉吧,是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懂得的感觉。
他此生唯一觉得温暖的时刻,是那天雪夜,龙湘为了不让他回到冰棺一样的青宫,艰难地背着他回她的住所。
他现在就想要见到龙湘。
身体陡然恢复,他可以毫无顾忌地神识外放,可在北庭之内,他感受不到任何龙湘的气息。
“太子殿下。”
有陌生的声音响起,北庭雪转头去看,终于发现门口还有个人。
越拂玲在这里,看到他气息近乎与正常人无异,已经明白她的血对他的效果如何。
那是龙湘抽完了全身的血都无法比拟的。
果然他们才是天生一对。
“你好了吗?”越拂玲有些高兴地询问。
她真心为他好起来感觉高兴,下意识道:“若是好了,能随我走一趟离火吗?我爹真的不能再等了……”
——救父。
她又在重申这一点。
北庭雪拧眉转开目光,对身后追出来的北庭春问道:“龙湘在哪。”
北庭春一时呆住,居然有些不太敢回答这个问题。
她弱弱地望向越拂玲,越拂玲见此,便替她回答:“龙湘已经走了,回家去了,怎么了吗?”
好问题。
龙湘走了。
怎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