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长叹了一口气,望着河岸,心神恍惚。
“先生,我想你在外面的世界应该听过很多关于我和洛神的传说,对吗?”他黯然问道。
“是......是有一些。”
“不妨说来听听。”曹植笑容比袭过的凉风还要苦涩。
“都说是你......爱上了你的嫂子甄皇后,她死后,你对她深深怀念,后途经洛水河畔,睹物思人,幻想着她化为洛神前来与你相会......”我说到一半就觉得有些尴尬,于是连忙圆场。“当然我知道这不是真的,这肯定是后人的主观臆测,人们总喜欢听那些悲情故事......”
“哈哈。”曹植冷笑了两声。“后人还真是聪明,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所以说,历史是欺骗不了的,大浪淘沙,总会吹出真相。”
“什么!难道说!”
曹植这样的口气,这样的语调,似乎就已经认可这段传说了。
“这个故事有一半是真的。”曹植说。“我其实比传说中的我还要不齿。”
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向河边,捡起一粒小石子,撇了串长长的水花。“我和甄洛就是在这里相遇的,那年她才十六岁,那时父亲和袁绍还没开战。”
“这么说,你在她成为你哥哥的王妃之前就认识她。”我说。
曹植眼神空洞地点了点头。“没错,当时我们在这河畔一边赏景,一边作诗,我从未见过这般才情逸然的女子,当时就迷得神魂颠倒。”
话说到一半,曹植停住了,那段记忆似乎已经被他刻意忘记,只有努力挖掘,才能慢慢回忆起来。
“那时他是袁绍次子袁熙的妻子,那时袁曹明着虽然还没有大规模开战,但其实早就剑拔弩张跃跃欲试了。”曹植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淡然说。“我们本为敌对,却都毫不在意。也对我倾慕非常,最后我们约定,如果袁绍战败了,我就娶她为妻。”
讲这段故事时,曹植眼睛流露着与刚刚完全的神色,那是一种至清至纯的真挚。
“殿下,你那时只是一时兴起,还是真得爱上了她。”
曹植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先生,世间很多事情是没有那么绝对的,我说的话即是真的也是假的,我倾慕她是真,我想娶她为妻也是真,但我却没敢把说的话都当真,因为乱世之中,儿女情长实在太渺小了。”
我不知为何竟然能够很清楚地理解他的意思,虽然他的话真的很朦胧。“你是怕你父亲会战败对吗?”
“是的,那时父亲的兵力远不如袁绍,如果战败了,那些官兵可以活,那些将军可以活,那些谋士可以活,唯独我们王室没有活路。”曹植抬头望着苍茫的天空,神色倦怠。“那是段朝不保夕的日子,谁敢把这种承诺放在心上呢?”
官渡之战,袁绍五倍于曹操的兵力,那时的确没有人会认为曹操能赢,但历史却就是这般奇妙,造化弄人。
“结果,官渡之战,父亲派兵奇袭袁绍在乌巢的粮仓,结果此后节节大胜,竟然一举击败了不可一世的袁绍。”曹植淡淡地说。“甄洛书信给我,希望我记得我们当时的约定。”
“您那时为何不请求你的父亲将甄皇后许配给您?”
“我想那时如果我给父亲说这件事的话,父亲是有很大可能准许我的,因为那时父亲很赏识我,赏识我的才华,赏识我的风骨。”曹植慢慢走回树下,又端起一壶酒,自酌起来。“可我那时不敢,因为我知道父亲和哥哥都很喜欢甄洛,都被她的美貌所倾倒,我当时心里想的是如果和父亲争抢的话势必会得罪父亲,这样就会离皇位越来越远了......”
曹植最后这句话真让我有如芒刺在背,他竟然自己提到了皇位,我一直以为文采富艳的曹植是根本不屑于皇位的。
“殿下......我一直认为您是无心做皇帝的。”
“哈哈哈。”曹植苦笑了起来。“那个只会饮酒作乐的曹植是人们幻想中的曹植,也是我希望自己能够变成的样子,但却不是真实的我。”
“......”
“世界上没有人会真的对皇位无动于衷的。即使大家知道它带来的痛苦远比快乐地多,却仍旧会前赴后继,乐此不疲地追逐,我是个凡人,自然也逃不开这些。”
“殿下......”我这一刻才突然感觉,眼前的曹植是那么真实,或许我们之前对他的形象塑造都太过理想化了。
“还有先生,我想你也一定知道,我一直不是一个人,我既然生在帝王家,身后就站在无数的香客谋士,曹植这个名字代表着一个集体,我可以自己无所谓,但不能让他们每个人都无所谓。”曹植哀伤地说。
微风吹起湖面的皱褶,两旁的草木沙沙作响,阳光渐渐暗淡了下来。
他树下的影子越拉越长。
“只是我没想到最后父亲竟然把甄洛许配给了哥哥。”曹植这一刻脸上的表情比那湖中的波光还要斑斓,有无奈,有不甘,有悔恨,又有怯弱。“而且虽然当时他们为了争甄洛上演了一场闹剧,但最终也没能改变父亲要把皇位传给哥哥的决定。”
心有意,奈何阻重深。
抽刀断水,怎抵激流急湍。
“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笑。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得到。”曹植一杯一杯的自饮着,渐渐又醉意翻涌。
“殿下......命运总是难以预料的。”我安慰道。
“其实这件事情如果只是这样就算了,甄洛当上了皇后,我想她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应该早就把我忘了。”曹植的忧伤看起来更加浓郁了,那副神情真是让人不忍注目。“可有一天,她突然幽会了我,说她这些年过得一直都不快乐,她说......”
“殿下,你若有难言之隐,不说也无妨。”
曹植痴笑了两声。“这都过了几千年了,哪还有什么难言之隐,甄洛对我说她想放弃一切,只愿和我在一起,她希望和我找一山林过幽居的生活。”
“这......”我心头一震,这是我从来没听过的片段。
“先生,结果这个时候我......我又怯弱了,我真的不敢,我那时候正遭受着哥哥的打压,过得颠沛流离,而她贵为皇后,我怎么忍心害她。”曹植说到此处,竟有些哽咽了,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他就随即掩饰起来。“还有,毕竟她是哥哥的皇后,我怕......”
“殿下,你怕背负历史的骂名?”我替他说出了口。
“哎......”曹植长叹了一声,这声叹息真可谓道尽世间冷暖,凄婉惆怅。
“出亦复何苦,入亦复何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
我知道,这首诗是甄洛的名句,只是被曹植读起来,是那么相合。
“这首诗其实是她当时写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