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默然不语。
李斯初到秦国,受知于文信侯,才得以崭露头角,没有文信侯当时的举荐,就没有李斯今日的风光,文信侯对他有知遇之恩。
权谋政治,国事当前,当然这点私恩算不得什么,如果这话是别人说,李斯总能狡辩几句,遮掩过去,还将话题拉到结盟一事。
但问出这话的是吕览,文信侯长子吕览,燕国列卿之一的国子卿吕览。
李斯既不能坦承秦王政无恩,又不能当着吕览的面去诋毁吕不韦,只能默然不对。
可堂上二十余人都在等,在等着李斯怎么回答。
烛火辉煌,酒肉环列,可大堂之上,却是鸦雀无声。李斯面皮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张了几次口,都没能说出一个字。
张耳呵呵一笑,道:“长史新来,一路劳乏,今日初会,还是宴饮为先,至于国事,容当后议,长史请!”
张耳举杯相请,李斯赶紧挤出几分笑来,遥遥举杯,一饮而尽,其余列卿宾客,这才各自举杯饮酒,不在谈论结盟之事。
李斯终是觉得无趣,没过多久,托言劳乏,告辞而去。
过了两日,李斯又拜见燕王喜。
燕王喜对于李斯,倒还是客气,只是当李斯说出两国结盟之事,燕王喜一味笑眯眯的敷衍罢了。
李斯还是不甘心,将带来的金玉宝物,广送燕国诸大臣列卿,百般游说。
只是如今燕国对外征战结盟,真正做主的,乃是太子丹。
太子自盟赵之后,又取了东胡、匈奴,如今又有赵国割让云中、雁门两郡之事。
自从当年燕军为田单所败,丢了已经占领的齐地七十城,数十年来,燕军对外之战,从来是有败无胜,一向是丢城失地往外送的。太子开疆拓土,北取蛮荒之地也就罢了,居然能从诸侯列强手里拿到两郡之地。这个好消息,已经让燕国诸臣兴奋不已。
对于李斯所谓和秦攻赵之事,莫说是太子原本就亲近信重之人,就是最早对太子冷眼旁观,颇有些不满的公子隆等宗室贵臣,心中也是嗤之以鼻:我大燕和赵,助赵抗敌,一得匈奴之地,二取云中雁门,如此巨大之利,难道不比和秦更好?
至于嬴政的将来大兵临燕的恐吓之词,不但没起到任何的帮助,反而让诸臣更加的反感,连原先一向亲秦的公子隆都大为恼火。
公子隆对李斯冷冷的回道:“秦王要大兵临燕,也要灭了赵国再说!”
“我倒要看看,有我燕国之助,秦是如何的灭赵!”
李斯奔走多日,礼物送出去不少,却是毫无结果,只得辞了燕国君臣,转道回咸阳,一边走着,一边发狠:“燕国君臣,真是可笑,明明赵国日衰,偏要抱着赵国不放,待我大秦灭了赵国,只怕尔等哭都不及!”
只是心中也有些不安,这次入燕,燕国上下,颇为振作,如今燕国竟然取了东胡匈奴之地,国土大涨,这燕还是以前那个孤弱之燕么?
李斯的心思,燕国君臣没人知道,至于远在山阴广武城的太子丹,收到蓟城发来的李斯前来求盟的消息,更是一笑而罢,根本没放在心上。
太子丹操心的,是接收雁门、云中和如何让李牧大军抽身的问题。
割让雁门云中之事,在燕王给了郦生答复之后,两国已经进入实施阶段。燕王喜和赵王迁的旨意,已经分别送到太子丹和李牧的手中。
翁婿两人相对而坐,都是默然不语。
扈辄的惨败,李牧早就通过前期的各种信息有所预料,但这一天真正来了,李牧的心里仍是悲愤至极。
数月之战,赵军南面战场一败涂地,要地丢失,大军被歼,如今竟然到了要割地求援的境地,李牧身为赵国大将,对于邯郸方面将相之无能,当然是痛恨到了极点。
雁门云中之地,乃赵武灵王多年开拓所得,自己苦守十余年,而今却要转手送人,即便是送给盟国,由自己的爱婿接管,李牧心中痛的也是如刀搅一般。
李牧一动不动的坐在几后,面色沉郁如水,只有顶着摊在几上的诏旨的双眼如同要喷出火来。
太子丹坐在对面,也不敢稍动。
他理解李牧的心情,任谁处于李牧的位置,面对国家的危局,赵王迁的这份诏旨,心里也好受不了。
赵军众人可以劝解,李瑛可以劝解,只有太子丹没法劝。
但大堂之上,偏偏只有两个人在。
所以太子丹也只能平心静气的一动不动,免得稍有不对,让自己成了老岳父的出气筒。
沉默许久,李牧开口道:“太子处心积虑要得这代北之地,如今可是如愿以偿了!”李牧的声音低沉嘶哑,一字一句的扔出来,让太子丹不由一颤。
这话问的不善!
这话也不好答!
太子丹肃然拱手,道:“将军,燕赵为盟,合力制秦,乃是丹之本心,当日丹初返武阳,既遣使献策于春平侯,所欲者无非是胜秦而已。”
“春平侯不听良言,处置失当,此乃赵之过,非是燕之心也。”
“秦人入侵,燕赠赵牛羊粮草,丹率军入代,助将军抵御匈奴,扈辄出兵被困,燕军三万南下增援。此无他,燕赵为盟,燕欲赵胜而秦败也。重重措置,无非是以防万一。丹岂有一心图谋代北之意!”
“将军以丹用心不良相责,小子无知,实觉冤之甚也!”
说罢,深深的拜了下去。
李牧看着太子丹拜倒在地,心里也是波潮起伏:没错,当初太子丹确实派荆轲来代,流露出以代地交换增援的意思,大胜匈奴之后,自己这位爱婿迅疾赶到广武城军中,了解自己当面秦军诸般布置,燕国大军也一直驻扎在云中未动,如此种种,都显示着太子丹心里,都有割取赵国代北之意。
但太子丹提醒春平侯在前,增援赵国在后,要说太子丹不顾燕赵之盟,不顾翁婿之情,一心图谋代北,好像也说不过去。
毕竟今天这局面,是赵国自己一手造成的。
如果扈辄等人能打退,哪怕是顶住秦国的进攻,一直僵持下去,就算太子丹对代北之地有心,难道太子丹还能与秦合谋坑自己一下,直接挥军夺了代北之地不成?
局面一步步的变化,都是被太子丹说中,太子丹预先布置,无不切合,只能说太子丹思虑深远,见识不凡,以此责之,似乎也说不过去。
看着太子丹诚惶诚恐的拜倒,李牧长出了口气,道:“罢了,某口不择言,还望太子恕罪!”
俯身听李牧口气缓了许多,太子丹松了口气,起身拱手道:“将军乃丹之亲长,以言相责,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岂敢怪罪将军。”
“如今扈辄败亡,邯郸惧秦之攻,调将军回援,既是无奈之举,也是唯一可应对之道,日后保卫赵国之任,全在将军一身,还望将军慎重!”
“燕赵为盟,与公与私,燕都有助赵之责,将军但有所需,燕定全力相助以抗强秦。”
李牧点点头,道:“太子此言,老夫记下了。”
“今日心中不定,军国大事,容当后议。”
太子丹点头称是,当即行礼,辞了出去。
到了次日,李牧也终于想的透彻,如今这局面,除了舍代北而保邯郸,当真也没什么良策,代北之地给了太子丹,总算是一家人,当然比北王翦大军占去要好的多。所以在第二日,召集军中诸将,公布了赵王迁的旨意。
军中将佐,前几日就得到消息,知道扈辄大败,聪明些的,当然想到了大军南下救援的可能,对于代北之地面临被秦军攻战的危险,当然是忧心忡忡,如今听说是划归燕国,这毕竟是盟国,这心里的抵触总是要少的多了。
抵触少是少,并不是没有,毕竟许多将士都安家在两郡,如今这两郡都划归燕国,自己这家眷宗族怎么办,迁走?
迁走两字,说出来容易,可往哪迁,怎么迁?
当然,这都是私事,国事当前,大家就算心里有顾虑,谁也不会先把私事提出来,诸将优先要考虑的,就是如何能摆脱当面的秦军,顺利南下增援邯郸。
李牧昨日思索一夜,心里已经有了定见,当下和众人说明,代北军撤走,这里的防线,要交给燕军防守,绝对不能让秦军占了便宜,不但不能让秦军占了便宜,还要利用此事,想法给秦军一个教训才行,所以割地撤军之意,必须严格保密,不得外传。
李牧在代北掌军多年,扈下将佐,皆都是追随已久,对于李牧,都是几位的崇拜和信任,既然将军有计,那一定是好的,当即轰然承诺,各自下去准备。
发下命令遣走众将之后,李牧请了太子丹过来,将自己的谋划,给太子丹一说,太子丹大喜,当即满口答应。
过了两日,赵军上下都已准备完毕,李牧发下号令,广武城城中大军调动,两万余赵军,车马众多,旗帜招展,从广武城北门鱼贯而出,浩浩荡荡的向北行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