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而又轻轻地念道:“江、寻、鹤。”
他转身看向江寻鹤,唇角缓缓勾起,轻笑了一声道:“有劳太傅了。”
第039章
宫门在三人身后缓缓合上,萧明锦手中还拽着未抄完的书卷,眼底含着些许迷茫。
这是自他被罚抄书的七天内头一遭出来得这般早,纸上的墨迹还没干透,风一吹便哗啦哗啦地往他身上贴,衣料上无可避免地染上墨渍。
小太监快步走过来给沈瑞递了件披风,生怕他一身病歪歪的骨头架子被这点冷风吹垮了。
他拢了拢领口,细小的一层绒毛将冰凉的脖颈遮掩住,侧目时见萧明锦手中的纸页都将他那一身白染出花来,便颇为屈尊降贵地伸出两根手指捏了几张过去。
纸上抄得不知是汴朝哪个大家的经世文章,从税收户籍入手,见微知著,瞧着倒比那些晦涩难懂的圣人言更好入耳些。
沈瑞指尖一抿,便将上下两层纸页分开,下面那张却是萧明锦依着这题自己作的文,洋洋洒洒写了好一页。
他自己是个行行蹩脚的纨绔,现下一本正经地瞧着萧明锦的文章便显得尤为不着调起来。
萧明锦面上不显,耳朵却早早竖起来,分明是等着沈瑞去夸他。
沈瑞挑着眉看了好一会儿,唇角勾起,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语调却还同平时一般。
“两相对比,殿下瞧着差距不小啊。”
萧明锦手指不断磋磨着山上的衣料,别别扭扭地等着沈瑞的示好,猛一听见这般评价,整张脸都垮下来,身上的怨气都快要实质化了。
他正是少年心性的时候,平日里又惯是顽劣,此刻有意刺沈瑞一下,便瓮声瓮气道:“第一张是江太傅的文章。”
沈瑞闻言指尖一颤,捏着纸张的拇指下意识用力,揉上了些细小的褶皱,一如他兴起波澜的心神般。
他的目光从黑白混迹的纸张上移开,转而投到那立在朱红色柱子前的身影上,几日不见,那漂亮鬼好似随着天气逐渐转凉越发裹上冰层般。
沈瑞曾经有意无意凿开的那点绿意,又重新归隐到了浓厚的雾气中,克制又疏离地同周遭都隔绝开,叫人远望却亵渎不得。
沈瑞勾起唇角轻笑了一声,只可惜他不似从前般遗憾没人能给这远山簪一朵牡丹,现下偏他自己要荡平那层层叠的雾气,去将那孤硬的远山亵玩成娇艳的掌中牡丹。
他不去就那点孤远,他要那鹤鸟甘愿驯服于院落,来衬他那满眼的金玉。
沈瑞的目光沿着江寻鹤的身量寸寸摸索,弯了弯眼睛道:“原来是江太傅的文章,这般才情却是可惜了,竟只落了个探花。”
他唇角的笑意越发招摇,他不知道江寻鹤现下是否知道原主在这其中做的手脚,但这全不重要。
甚至某种程度上,知道才是最好,裹挟着满腔的恨厌同他虚与委蛇,久而久之,这些恨意便会成为栓在他脖颈间一根冰冷的枷锁。
最终只能任由刀锋抵着喉咙,在破碎的皮肉与横流的鲜血中厮磨。
沈瑞的眼底隐隐跳跃着一丝兴奋,他不动声色地吸了一腔冷风,将这点妄动的欲念寸寸压平,不留一丝褶皱。
手中没有支撑的纸张不断鼓起又下陷,好似早晚要被这封给吹破了般。
萧明锦悄悄抬眼看向沈瑞和太傅,直觉这其间的东西早在他一个不注意的功夫就变了质,但他瞧了半天却仍是半点都不明白。
江寻鹤搂在袖子外的手指慢慢渗入一丝凉意,他轻轻蜷了蜷,将其纳进温热的掌。
偏眼前人还轻挑着眉,一副兴致盎然地等着他的反应。
江寻鹤喉间有些难耐地滚了滚,他垂下眼,语调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清冷。
“皆为定数,况且沈公子聪慧,若是肯钻研此道,假以时日也必有所成。”
沈瑞含着笑,心底却盘算不清原主作的恶他究竟清楚几分,可这点难分辨又将他的兴致拔高了几分,若是一猜即中,反而太无趣。
尤其是江寻鹤垂着眼一副正经学究的姿态,更让他觉着心境昏明浮沉,非要将这点遮掩撕碎了才好。
他将纸页重新塞回萧明锦的怀里,矜贵地将手指收拢回袖子里,丹红色的披风将他的一副容貌衬托地越发出众,好似谁家将养在深宅里不入世的小公子。
偏他一开口,便将这点意境砸了个细碎。
“那不成,我若从了诗书,往后这中都却也过于太平了些。”
他眼底盛着光亮,轻笑道:“我与太傅所行之路不同,我所钻研的是如何做这顶顶招摇的纨绔。”
“至于太傅你……”他的目光从江寻鹤的眉眼延伸至他的胸口,如刀锯般将那处划开、掏空,以取乐,“拉扯我不得。”
分明是他自己先琢磨着法子去撩拨人,可旁人稍进寸许,他便施施然退回原地,又将这之间轻巧地隔开。
江寻鹤看着他,眼底晦暗翻涌,这般轻巧的厌弃,他自幼时起便不知经历了几何,那些人将诸多的罪名倒灌在他身上,逼迫着他在污泥中滚爬,再轻飘飘地将他一脚踢开。
可他而今,已经不是幼时了。
沈瑞也同那些人浑然不同。
江寻鹤齿尖很轻地磨蹭着,略有些粗糙的感觉淹遍了唇舌,愣是将他心中无端的欲念深刻了几分。
即便眼下沈瑞做出这般分割的姿态来,他也清楚地知晓,只要一天沈瑞手上的锋刃不曾划破自己的喉咙,他便永不会沦为弃子。
即便他不能知晓这死生的恨意从何而来,却也清楚这远比那些附加在诸多利益之上空晃晃的情感更牢靠些。
他只需要好好活着,活到沈瑞杀掉他的那一刻,又或许在这之后,他仍能被长久地记住和选择。
他所需要付出的,不过是献祭一般的死亡。
再没有比这更合称的买卖。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缓缓道:“却是江某职责所在,不敢怠慢。”
沈瑞意味不明地瞧了他一眼,哼笑道:“江大人最好始终这般。”
萧明锦的目光瞧瞧沈瑞又瞧瞧江寻鹤,面上显出些迷茫来,他想不通透,为何同样是太傅与学生,他同秦太傅之间便与表哥同江太傅之间全然不同。
直觉告诉他这暗流之下远不止冰凉的锋刃,但硬要他说出什么来,他又着实分辨不清,只能率先讲和般扯了扯沈瑞的披风道:“表哥,我们回去吧。”
再不走,殿们前的侍卫便要将耳朵竖到天上去了!
沈瑞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道:“殿下不同我置气了?”
萧明锦因着那点小心思被发觉,面上显出几分红来,他小声嘟囔道:“孤乃是一国储君,又不是三岁小儿,何曾,何曾同你置气。”
沈瑞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眼底浮现出一层轻薄的水雾,他略俯下身子凑近了萧明锦小声道:“殿下消消气,我给你带了云记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