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打探消息之人再说起江寻鹤从前的经历时欲言又止的模样来。
半晌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转而看向江寻鹤道:“今日之后你便可推拒诸多从前不由己身的事情了。”
江寻鹤闻言微微一怔,片刻后却轻笑了一声想要哄着人将方才那句话咽回去:“阿瑞,此事……”
沈瑞原本就因着听了那诸多污糟事情而厌烦,而今见他这般模样百年毫不留情地出言打断道:“江寻鹤,我是说,从今日起我可为你的屏障。”
若是换做从前,叫沈瑞去听那些个所谓的“牡丹风流鬼”,不知晓要被他嘲笑到什么境地,可现下他竟然也做得这般舍得身家去深渊中将什么人给打捞出来的事情。
他手指无意识地磋磨了一下,心中微叹自己是一时昏了头,可面上却半点没有显露出来。
与其让江寻鹤走了原书中的老路,在世家皇权博弈中逐渐将势力扎根,倒不如现下便将人从这条荆棘纵生的路径上拉扯下来,沦为豢养在沈家的雀鸟。有金玉权势依傍着,在中都自然便无人敢欺侮,但同时也再无锻炼成利刃的机遇。
这手段纵然卑鄙却也再好用不过,世上哪有那么多安能摧眉折腰的傲骨,总有法子将其浸泡酥软。
若非如此,现下朝野之中也不会动辄便是谁谁的门生,就连沈钏海那般一张口就是混账的,还有几十上百的好学生呢。
那些人中也不乏某次科举中的前三甲,不是照样为着权势甘愿俯下身子给人做狗?就连到沈家拜访时瞧见了沈瑞,也要一口一句沈公子,大出十几二十岁,却连一个表字都不敢叫。
但他们自己企事业不知晓,一笔金银送到沈府后,仕途上会不会有什么助益,却不过求一个心安,毕竟在中都这般地界中,为官者倘若不能依傍一个世家而立,便是寸步难行。
多少所谓傲骨在贬谪到地方熬了两年后,又哭喊着向上送东西?待到那会儿便难了。
如原书中的江寻鹤那般能够做一个孤臣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同时还要依傍着一心改革的皇帝和他自己的才情,若非如此,汴朝也不会如现下这般被世家把持着了。
江寻鹤垂眼看着坐在藤椅上的沈瑞,其实后者的那些手段他大约是知晓些的,江东的身份经历大都真假参半,因而想要那些想要去探查的人所能接触到的、知晓这些安排后的假身份的人,也尽是江家安排的。
多有些家族生死的把柄捏在江寻鹤手中,是以哪里去了几个想要打探消息的人,他都一清二楚。更有甚者,打探消息的人还没等给自己的主子往回寄信,江东那边便先把消息传给他了。
便是连着前些时日内,中都里的传言是经由谁的口中传出的,中间又多少人推波助澜,也不是完全密不透风的。
沈瑞自己不知说过多少次,中都内没有真正的秘密,现如今作用在他自己的身上,却也是这般。
这些手段拢到最后,大约也绕不过沈瑞当初说的那句“一定会杀了你”。即便江寻鹤不知道他同沈瑞之间究竟在何时生出了什么龃龉,可却仍然不可否认,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周身的血液都好似在瞬息之间如沸水般翻腾。
他单是想象一下沈瑞是如何日日夜夜琢磨着当如何盘算,而自己便在这些个无声的日夜中逐渐完全融入他的生活喘息之中,便要觉着声音喑哑、喉间干涩了。
甚至就连某一日自己当真死了个透彻,沈瑞也会在不知谋个时候,将自己的死亡作为某一种勋章一般提出来回味、炫耀一番。
仅仅这般,他便恨不得即刻引颈受戮。
但残存的理智却在不断地提醒着他,倘若他当真死得这般轻巧,那沈瑞很快便会在咀嚼中变得乏味,他也会很快被彻底抛舍。
所以他现下所行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将沈瑞的狩猎游戏变得更有趣——独一无二的有趣。
可他却没想到沈瑞分明已经将他的生死掌控在鼓掌之间,手掌已经完全搭在自己的后颈处,只要他想,便可以用力折断自己的脖颈。
但他却没想到沈瑞忽然反悔了,甚至短时间之内都不会再想要杀掉自己,而是要做自己在中都内的依仗。
他看着沈瑞,看后者毫不回避的目光,开始盘算自己自到中都后行的每一步棋子,是否有哪里出了差错,亦或者说,沈瑞已经在游戏的过程中,找到了更有意趣的新猎物。
让他觉着杀死自己这件事情已经毫无意趣了……
江寻鹤勾了勾唇角,轻声道:“不必如此的,我现下所经受的一切,原也是必须要历经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阿瑞不必为我来承担这些。”
他话说得轻巧,就连语调也同从前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可只有他自己知晓,遮掩在袖口中的手掌已经缓缓合拢紧了。
他说的是让沈瑞不必为他来承担这些,但事实上却是若非他知晓乞求只会让沈瑞更快地觉出无趣,他现下应当是跪伏在藤椅边恳请一把能斩杀的利刃的。
沈瑞闻言皱了皱眉,心中莫名生出更多的烦躁来,甚至他自己都盘算不清楚这些个心绪究竟是从何而来,只是看着江寻鹤这般好似已经被那些个不知道什么的玩意儿硬生生磨成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便觉出消散不干净的厌烦。
语调也在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显出几分急切:“江太傅当真是好肚量,难不成这所谓的圣贤书读多了便当真有什么奇效,专叫人以德报怨?”
“你现下往后的身不由己半分不在意,从前的也一并淡忘了不成?那还真是好本事,不愧为储君之师,若天下人人如江太傅这般,只怕再无罪业。”
沈瑞正在气头上,连自己一时说漏了嘴也没发觉,直到将胸腔中憋闷的一口气吐干净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算是不打自招了。
只怕那贴着墙根隐匿身形的探子这辈子也不曾想到自己这么快便被暴露无遗了。
江寻鹤瞧着他发了一通脾气后又默默咽了声息,心中忽而升腾出了些旁的心思来,那些分明便是无端的猜测便如同春风吹拂而过的野草一般在心境中疯长、蓬发,叫他根本忽视不得,又或者说他自己本也心甘情愿陷入这种骗局之中。
刚发过脾气的小霸王理不直气也壮,见他不说话,便嗤笑一声道:“怎么?这会儿不摆出你那副仁义来诓人了?”
江寻鹤掩在袖子下的手几乎捏得指节发白,指甲深陷在掌心的皮肉之中,将那一处掐得几近没有知觉。
他怀揣着些没有根基的希冀试探道:“可即便阿瑞可以短暂护得在下一段时间,在这之后,只怕还要更艰难几分。”
沈小霸王还没遇见过这种,上赶着跟人家示好还要被百般推拒的事情,他招了招手,等到江寻鹤凑近的时候,手指勾住、江寻鹤的腰带将人扯到了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