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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黄昏,陈敖才回到了闾里,他依旧是褴褛的衣裳,衣裳下面还有细密的伤痕,但步子是轻快的,今日本该是他的死期,却变成他的再生之日。满是喜悦的他步履速速,平日里一个半时辰的路程,现在一个时辰就走到了。
“翁,翁。”未入闾里,便有一个童声喊他,一个小人飞奔了过来,直接撞入他怀里。
“良人……”紧接着是妻子的哭声,还有燎火,背光的闾墙后面全是同闾之人,这些人也在等他。
燎火下陈敖抱起孩子,这个大难不死的佣夫不解的看着众人,从闾胥到邻人,目光落到一个市侩的妇人身上时,他道:“祁娘,这是上月的粟米钱……”
“这、这,”陈敖从怀里掏出银饼,众人全看向祁娘,祁娘脸色大变,她跪了下来,“小人岂敢受贵人的粟米钱啊?小人岂敢受贵人的粟米钱?贵人食小人的粟米,这是小人之富……”
“耿正直言,宁死不易。我怎能食米不付钱?”陈敖说着此前从未说过的话,将银饼放在祁娘手上,之后又对闾人揖了揖,闾人皆不敢受,纷纷避让。
“这是为何?”回到破落的家,屋子里全是执物。粟米、鸡鸭、布匹、束脩……,最夸张的是那一箱爰金,即便屋中昏暗,金色的光泽依然夺目。
“这是,这是族师、闾胥、比长、乡邻送的执物。”妻子伏拜,看着丈夫有些惧怕,又有些喜悦。丈夫杀人,杀人当死,她一个女人除了哭别无他法,可今天奇迹般的,先是说丈夫不死,再就是平时恶语相向的邻里纷纷送来了礼物,更有送爰金的。她生平从未见过金子,现在,五十斤爰金就放在这破落的屋子中,沉甸甸,金灿灿。
“金子呢?”陈敖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又觉得是在梦中。
“金子、金子是县邑的人送的,说是……说是,”妻子居然忘了是谁送的金子,好在孩子没忘,他吐出嘴里正啃着的醯肉,笑道:“翁,金子是县邑一个叫子牧的公子送的。”
“退回去!”子牧就是那个贱仆的主人,回家之前,陈敖已把那贱仆给杀了。“全退回去,这些执礼也退回去,我无功,不可受乡邻族闾之礼。”
“不可,子敖不可啊。”破屋漏风,还漏音。外面一干闾人正围着,有些话他们刚才没赶得及,现在正想说。闾胥最先抢了进来,他拜道,“子敖是大王的誉士,这是本闾之福啊。我等供奉子敖,合情合理。今日子敖不受我等之礼,他日若有人欺辱我等,我等、我等……”
“是啊。子敖若不受我等之礼,他日若有人欺辱我等,我等怎敢请子敖做主。”闾胥之后,跟着比长和邻里,他们眼巴巴的看着陈敖,生怕他退回执物。
‘你等眼前有两条道路……’大王的声音再次回响在陈敖耳边,“一条,是荣耀光明之道,亦是死亡之道,你需与诡诈无耻之徒为敌,你勇胜于他,可他智胜于你……,你还需保护身边的妇孺,他却可以拿妇孺为要挟,迫使你处于不利之地……”
“好,我收下。”看着眼前伏拜的闾胥邻里,陈敖郑重的点头。从此刻起,他便是本闾本族甚至是本党、本州的保护者。可他不解道是:为何几日不见,这些人就抢着说要供奉他,求他保护呢?
陈敖心中不解,伏拜在他眼前的闾胥邻里听闻他答应收下执礼,全都重重松了口气。他们绝大多数都是熊荆口中的弱者,如今杀人不当死,他们只能供奉身边的强者,以求得到他的保护。讽刺的是,仅仅在昨天,说起陈敖,他们还在讥笑誉士也无甚夸耀、宝刀只会惹祸。
夜已深,梳洗完的陈敖还在擦拭宝刀,对近在咫尺的那箱爰金熟视无睹。虽然刚刚杀过人,光亮如镜的刀身无半点血迹,最后又拭了一遍,宝刀才缓缓入鞘。
“强敌当前,无畏不惧!
勇武忠信,崇天敬地!
耿正直言,宁死不易!
卫护妇孺,勿怪天理!
此汝誓词,永志不弃……”
白日在正寝阶下的誓言陈敖很自然的复咏起来,此时此刻,他觉得周身都是光明。
*
“逯杲、陆蟜。”是卒长,战后的战场依久嘈杂,他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极为高昂。
“唯!”逯杲和陆蟜大声答应,嗓音沙哑,异常坚定。
中午开始的杀戮到日落方才结束。齐军败了。不是败在楚军步卒的钜铁长矛之下,而是败在那一千两百名骑士手中——齐军雁行阵正欲合围楚军,驱逐完齐军骑手的他们忽然列队反卷,冲向齐军步卒阵列的后方。
戎车冲阵大家见过,骑士冲阵却极为少见。一千两百名骑士好似一千两百把铁锤,它们狠狠的砸在齐军的腹背,即便齐军后队不是劣兵,连人带马重达两千楚斤的铁锤击来,整个军阵也还是瞬间崩溃。之后的战事,就是单方面的屠杀。
这就是大王的‘刀俎战术’,以矛阵为俎,以骑士为刀。虽然实战第一次应用,但妫景、项超两人还是轻而易举的完成了这个战术,一万九千名齐卒除了少部分战死,其余大部分阵溃而降,包括没有逃入城内的守将田赢。
“齐军降了,不过子城尚有些许负隅者,你等带一两人过去,不降则杀。”燎火之下,到处是楚军士卒的身影,城门内外则是杂乱的步履和楚音,下命令的卒长正咬着一块粝饼,他见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看着自己咬的粝饼,当即笑道:“食了饼再去。”
“不需吃饼,待我俩扫灭齐寇后再食饼。”陆蟜大无畏的道,使劲吞着口水。
“你倒……”卒长笑了。王卒本是公族之军,可两百年来军中多是遴选之士,并没有多少公族子弟,今年倒好,来了不少公族子弟,且事事争先。“去吧。大司命庇佑你等。”
“唯!”两人揖了一礼才走。很快就点齐本卒一两人马,并入一个新卒后,在一名旅长的带领下入南门前往莒县最里头的子城。
莒城城郭四十里,大于陈郢但小于寿郢,内城约二十五里,子城、也就是王城只有可怜的十二里。四十里之城长宽都有十里,走到内城门的时候,逯杲肚子忽然一阵咕咕叫,陆蟜憨笑,道:“莒城居然是三层,如此崇峻,齐人是怎么拔下的?”
“不与你多言。”逯杲想吃了饼再走,即便不吃饼,也要揣两个在路上吃,可……
“为何不与我多言?”陆蟜知道自己的英雄气概害得逯杲肚子咕噜叫,可他不想认错。“可是未食饼?切莫忘了,我等欲为誉士,死且不惧,怎惧饥渴……”
陆蟜话还未完,自己的肚子也咕噜直叫,惹得同列士卒大笑。城内行军,虽未含枚,那也是禁止喧哗的,笑声惹来前面卒长的怒斥:“何人喧哗?噤声!”
‘咕噜噜…’陆蟜的肚子一叫就好像停不下来,卒长话音未落,咕噜声又起,同袍再笑。前面的卒长终于是怒了,他的戎车急奔过来,燎火照在每一个人脸上。
“何事喧哗?”旅长的声音,五百人的队伍并不长,也就六七十米。
“有人腹饥,众人笑之。”卒长大概听到了原委,如此禀报。
“有何好笑。噤声。”打了胜战,现在只是肃清余寇,旅长并不想严责属下。他的目光一直盯在前方:高耸的子城下正站着一些暗影,那些也是楚卒,他们入城后就围在了这里。
“来者何人?口令!”远远的看到了燎火,城下的楚卒显然有些草木皆兵,很是紧张。
“来者景羁。口令:投石……”景羁是王卒的旅长,虽然本族有个谋反的堂兄。他答令之时,子城某处忽然大亮,光亮中一股人潮涌了出来,是齐军。
“齐人!列阵!速速列阵!!”城外一片惊呼,人影燎火错乱摇曳,随之而来的就是厮杀惨叫声。从子城里冲出来的齐军转眼就与楚军交兵,卒不及防的楚军当即陷入一阵混乱。
“这该如何是好?”天色昏暗,子城外楚军的燎火一支接一支熄灭。卒长不知如何是好,旅长景羁也有些不知所措。
“敢问旅长,子城可有其他城门?”读过书的和没有读过书的反应截然不同,何况是兰台宫出来的学生。逯杲高问了一句,景羁浑身一震,大喝道:“速去西门!”
子城十二里,长宽不过三里。由南门到西门并不远,南门正疯狂厮杀时,西门悄然打开,没有举火,几十辆戎车先是缓行出城,过了护城河才急急策马,没想前方黑暗中有人大喝:“哪里逃?杀!”
“杀——!”五百人的齐呼异常响亮,把前面戎车的挽马吓得嘶鸣不止。趁此瞬间,一卒矛手冲上前把前方戎车的挽马全部捅死,又有一卒人迅速抢占了城门。这时候燎火才燃了起来,手持钜刃的景羁指着中间那辆戎车大声喝问:“降不降?”
“降、降!”车里钻出来几个人,先是两个谋士,再是一名身着楚军甲胄的齐将。惊讶的景羁再看其他戎车,发现每辆戎车上的士卒居然都是楚军打扮,车上插的也是楚旗。
“你唤何命?”伏击了声东击西、企图鱼目混珠的齐军车队,又令投降的齐将去南门说降仍在鏖战的齐卒,景羁终于过来问逯杲。
“敬告旅长,我叫逯杲。”逯杲正在吃醯肉,齐人那里缴来的。
“敬告旅长,我叫陆蟜。”景羁没问陆蟜也答了,他觉得自己和逯杲是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