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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倡奸民之治、行弱民之政,禁游学之士、驱工商之民、囚游侠之士。以万民为隶臣,不致其知,反使其愚;不教其礼,反促其狄。秦之前,晋行此政,晋国三分;晋之前,郑行此政,郑国先衰。秦自卫鞅变法至今愈百年,国多隶臣、民多赘婿,其已弱也……”
临淄大小两城,一共十三门,稷下其实是指稷门之下,稷门则是大城南垣西门,学宫就建在西门之内。今之稷下虽不似齐宣王时那般聚天下之名士,争百家之交鸣,却也是仅次于秦国的学士中心。天下之事、尤其是天下诸王皆是学宫关注讨论的对象,现在学宫讨论最火的,就是楚国之王熊荆。
楚国之新政、楚国之外朝、楚国之誉士、楚国之国人、楚国之报纸、楚国之钜铁、楚国之战舟……,随着这个未龀之童即位为王,楚国好似瀛海里翻涌起伏的波涛,激烈地拍打着海岸岩壁,声如鸣雷,浪如坠雪。
原有的一切事物好像全被颠覆了,这种颠覆有人赞颂、有人抨击,一种让学宫祭酒淳于越最奇异的现象在学宫突然发生——此前抨击秦国的名士与抨击鲁政的名士居然摒弃前嫌,一起抨击楚国新政。
秦政鲁政绝不相容,秦奉法家,鲁行儒术。抨击鲁政的名士大多颂扬法家,认为法家之说乃强民之说,国若不强,民必受辱;抨击秦政的名士自然推崇儒家,认为鲁政乃仁王之政,‘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秦政役民至甚,乃是苛政。
亲秦名士抨击楚国新政情有可原,他们希望天下皆秦政,凡是反对秦政的都是恶政。楚国数败秦军,国势日盛,假以时日更有取秦代之的迹象,不抨击没有天理;但随着楚王‘我蛮夷也’、‘不教雅言’、‘誉士杀人不死’等言语、令命传出,推崇鲁政的名士个个对楚开骂,言语之恶毒甚于抨击秦政,楚国新政被认为是蛮夷之政。
学宫里两派名士日日骂楚政,以致正常教学都被耽误,正值楚国使臣屈子之后屈光再次使齐,淳于越便请屈光至学宫与先生们辩说。
“不患寡而患不均,楚国誉士之制,视人命如草芥,行此蛮夷之政,还不如秦政。秦法虽苛,却刑无等级。自卿相将军以至大夫庶人,有不从王令,犯国禁、乱上制者,罪死不赦。”稷下的辩说不像郢都大廷国人的辩说,很是无礼,屈光只是开了个头,就被一个人打断。
“敢问先生……”屈光停下来不得不对其一揖,只觉得他很是年轻。
“吾非先生,乃学生伏生。”伏生确实只是个学生。
“于民而言,不均最恶?”屈光反问道,不以他是学生就有所轻视。
“自然如此。人皆一命,命命相等,岂能杀人而不死?”见满堂师生都看自己,伏生大声道。
“此言谬也,若是命命相等,何来君王?何来卿士?何来将率?”屈光反驳道。“一屋之建,檐橼岂能等同于柱梁?一国之中,庶民岂能等同于卿士?两军对阵,县卒岂能等同于王师?任何为将之人,都宁愿庶民之军全歼,亦不愿精锐之师尽墨。命命相等,何其谬也。”
“然人命岂能等同于草芥?”伏生无言以对,其他人自然站起来接话。
“大争之世,人命本便是草芥。”屈光答道,引起在坐先生、学生一阵惊讶哗然。他再道:“是日,秦军骑军袭我陈郢,陈郢司马惧秦人而不开城门,万余乡民于门外嚎哭。有誉士一门,结阵自卫,无誉士之门,池水尽赤。誉士杀人不死确有违伦常乡俗,然誉士能杀几人?敌军攻城又要杀几人?
秦军破城,斩首不满八千方不可盈论,减去自身伤亡为盈,不盈将率不可升爵,故每拔一城,全城皆屠。野战降卒,秦将白起诈而坑之四十万,其余诸战,莫不斩首数万、十万、十数万。人命非草芥乎?人命皆草芥也。”
“屈大夫何怨秦军之屠,此乃列国之愚!”一个声音冒了出来,此人峨冠博带,满身儒雅。屈光还未见教,在场先生学生就是一阵骚动。“若各国皆降于秦王,何至杀人百万、全城皆屠?不愿降秦,自当如此。唯天下一统,再无征伐,庶民性命方可无虞。”
“周青臣!你食我齐国之禄,却说降秦之言,他日必当凌迟车裂。”屈光还未答话,台下一个年轻士子就以齐语高叫起来。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为川者当决之使导,岂能因言而罪。”周青臣在稷下宣扬降秦论不是一日两日,齐国是什么情况他一清二楚。且齐王非常害怕秦国,有秦国撑腰,他非常安全。
“那为何不是秦王降我大齐?大王一定会善待秦君。”又有声音问道,还是学生。
“当今天下,秦国最强,自当降秦。”周青臣不想与学生过多辩论,但学生毫不罢休。
“原来是谁强就降谁、有乳便唤母。”台下的学生轰然,场面一时大乱,屈光不说论说,哪怕是辩论也难以进行下去。
“学子无礼,屈大夫见笑了。”回到祭酒之室,淳于越向屈光致歉。
“学子血性,屈光乐见也。”屈光含笑道。“秦之害,非害楚国,乃害天下,天下若一于秦……”说到此屈光一阵摇头,连连叹息。“寡君身先士卒,被秦魏大军围于陈郢,楚齐乃姻盟之国,可惜……”
屈光之所以答应淳于越的邀请来学宫论述楚政,皆是因为游说齐王受助。齐王只是一个守城之君,继承其母君太后‘谨事秦,与诸侯有信’的外交策略。上次因听信大将军田洛之言攻楚就很懊悔,这次屈光请求齐国出兵助楚抗秦,齐王哪里会答应。
“寡君之侧,小人多矣。”淳于越是个抗秦派,虽然不完全赞同楚国的新政,但也清楚楚国一旦亡国,下一个肯定是齐国。在出兵抗秦这件事上,他对屈光多有支持。
“哎!”屈光再叹,又是一阵摇头。见他如此,淳于越再道:“我闻陈郢有十万甲士,拒城而守,秦魏四十万大军,魏人不济,大王当是无虞。”
“怎有十万甲士?城内最多五万甲士。魏国由相邦子季领兵,子季乃秦王忠犬,魏兵为其鞭策,战意不逊于秦军。若是敌军猛攻,城内粮秣或不足三月。”屈光直言相告,声音悲戚。
第一次截断水路后大司马府运入了粮秣、军器以及援军,但物资皆以军器(尤其是火弹)为主,加上一万援军,城内人平均粟米还是六石多,不到七石。人若只想活命,每月可食一石,如果守城,每月必食两石,出城阵战,每月需食三石。不管怎么算,六石多粟都支持不到明年春天,这才是淖狡急派人使齐、使赵的原因。
“楚王真王者也。”面对秦魏四十万大军,仅凭五万甲士驻守,淳于越不得不叹了一句,可他随即又道:“然,刚者易折,智者必伤。君子不立围墙,楚王何至要苦守陈城?”
“陈郢乃我楚国北面门户,陈郢若失,数十万秦军可直下郢都。”屈光也想过类似的问题,心里有些时候也觉得大王不必亲自镇守陈郢。“且寡君未冠而政,若遇敌怯战,楚人心中或有不服。秦之国强,非其民善战乐战,乃苛法逼迫秦民不得不战。楚国新政,非苛法之政,乃自律之政。寡君一言一行皆是法度,寡君若怯战,誉士必怯战;誉士若怯战,楚军必怯战。苦守陈郢,不得已也。”
“楚王行此自律之政,若民不从之,若之何?”屈光将楚政说的如此透彻,淳于越不免为楚王忧虑。
“亦有大臣如此问寡君,寡君曰:若民不从之,何须为民而战?”屈光眼睛闪着光,“王者受民之俸,自当护民,然若民不乐战,人人如周青臣之流为求活命而甘愿迫生,那已无护民之必要。寡君犹言:‘勿全生,毋宁死!’”
“勿全生,毋宁死?”淳于越身躯微微震了一下,随即深吸了口凉气。
“然也。”屈光点头道:“何谓全生?寡君言:人之自由不可侵犯,人之财产不可侵犯,人之尊严不可侵犯。有此三者谓之全生,欠此者谓之亏生,无此者谓之死,以全生为谬甘愿为奴者谓之迫生。
楚人之性,有道后服,无道先强。彼等虽不解全生之意,却多为勿全生、毋宁死之人。寡君身先士卒,以己为型,楚人信之、爱之,不视寡君为大王,乃视寡君为大父、为嫡子……”
屈光说着说着居然抽噎了,他很想大哭一场,好在他是个武将,哭意硬生生忍住了。
“此贤王也!”淳于越心里也极为感动,能喊出勿全生、毋宁死的君王,可以说是贤王了。他说完又道:“大王惧秦久矣,断不会出兵救秦。若要说动大王,君或可假神仙阴阳之术说之,当日促成齐楚联姻之韩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