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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无城是雁门郡郡治所在,因为是边城,城邑不大,纵横不过五里,但规制一点不少,也是内外两城。外城多是士卒、商旅、庶民,内城除了偌大的郡守府,住的多是贵人。此时,城守府内府正举行一次宴会,坐在首席并不是武安侯李牧,而是他的儿子李泊。
“我父已封武安侯,食邑十万户。”李泊年纪很轻,一开口就告之父亲已被封侯。“燕国新亡,故大王令我父假守蓟城,以防燕人复叛。燕亡前其太子丹一直在秦国,乞秦国相救,然秦王攻楚不止,无暇救燕。待想救燕时,我赵军已下蓟城,燕王薨矣。是时乃天佑大赵,前年楚军攻秦之敖仓,尽掠其粟。去年秦国大旱,六月方雨,庶民无食也……”
胡耽娑支于悼襄王九年离赵出塞,入塞是赵王二年,算年头是三年,实际不过是两年。两年里天下局势变换,最大的事情就是燕国灭亡。这可以说是李牧的功劳,正是李牧率领的边军击破了居庸塞,赵军前后夹击,易水长城防线才会被南面的赵军突破。
蓟城是一个平原,三十万赵军一旦拔下蓟城,整个燕国的反抗随之停止。蓟城的陷落在于燕王的突围,城未破他就带着数千骑兵趁夜离城,打算出长城投奔东胡。奈何他碰上的是李牧,李牧早就在长城口等着他,一阵并不惨烈的搏杀后,燕王中矢而死,燕国遂亡。
胡耽娑支很早就是李牧的座上宾,听闻这个座上宾刚刚从胡地来,李泊兴致勃勃的向他说起天下的变故。胡耽娑支认真的听,他下首坐着的两位圣堂祭司因为听不懂雅言,只能喝马奶酒,吃烤羊肉。只是这样还堵不住他们的嘴。年轻的迦奴半很不习惯屁股下面的坐席,嫌弃没有凳子;年老的本钵骑知则抱怨跳舞的女人一个比一个丑陋、一个比一个干瘪,认为在马拉坎达,这样的女人连做妓女的资格都没有。
“公子……”李泊滔滔不绝之际,一个仆人上来相告。
“何事?”李泊不高兴有人打断自己。
“是、是逆旅的舍人说有数位楚国贵人来了善无,然旅舍已满。”仆人低语,一听说是楚国的贵人,李泊神色立变。道:“快请快请。”
旅舍里的陆蟜打酒嗝时,郡守府的人带着马车终于来了,一行人到城守府时,得到消息的李泊已迎出堂外。“贵客北来,泊代家父迎之,请升阶。”
逯杲和陆蟜早就升上了傧阶。陆蟜尚有些迷糊,出发前又在大司马府呆了一段日子的逯杲知道赵人为何如此客气。他和陆蟜揖道:“大楚誉士逯杲、陆蟜见过公子。”
宝刀从逯杲、陆蟜的衣下敞露出来,在楚国,唯誉士可配宝刀,甲士也有刀,但形制与新设计的誉士之刀全然不同。李泊见两人和自己年龄相仿,脸上笑容更盛,忙将他们一行人引入明堂。
明堂里歌乐已歇,炭火正炽,暖香让人舒服的呻吟。原先坐在左边的陪臣让开了位置,逯杲坐在左下首,胡耽娑支的对面,陆蟜坐在逯杲之下,圣使本钵骑知的正对面。
楚国少见胡人,看见一个戴小白毡帽的胡人坐在自己身前,再看到这个大胡子胡人正对伶人挤眉弄眼,陆蟜露出自己的白牙对他呲了一下。本钵骑知当即色变,不敢再看伶人,也不敢看陆蟜,低着头默念什么。
“家父最喜楚国贵客,怎奈家父不在城中,便有泊代家父敬诸位贵客。”李泊落座后道,他端起酒盏,敬向逯杲等人。“敢为楚王贺!”
“为大王贺!”提起大王楚人的心就要热上几分,李泊一说为大王贺,诸人也高喊一句为大王贺,将盏中之酒一饮而尽。酒后是三饭,饭后李泊才问起此行来意。
“楚地少马,此来北地只为贩卖马匹。”出发前逯杲就想好了此行的借口。楚秦间战事大规模结束后,对战马越来越渴求,各氏大规模买入马匹,誉士也买入马匹,一些脑子快的商贩去年年初就涌向了赵国,逯杲算是迟的。
“若是……”李泊打量逯杲等人,这两名誉士有十名随从。“若是不弃,泊愿赠良马于两位。”
“公子好意鄙人谢过。”逯杲立即揖谢。“我等已有马,此行乃为贩马。”
“这位……”李泊指向胡耽娑支,“也是贩马入楚的胡商,所贩皆良马,其中更有一匹千里马,神俊非常。”
“公子,那是楚国大王的马。”胡耽娑支赶紧解释,他是要去楚国的,不可能在此把马卖掉。
“大王的马?”逯杲和陆蟜动容,对胡耽娑支多看了几眼。
“小人正是奉楚国大王之命贩来良马。”胡耽娑支告道。“两位若是贩马,当去往草原深处。可是春天不是贩马的时节,应该秋天去。秋天匈奴人大会蹛林,那时候的马最肥……”
贩马是有讲究的,只是楚国大司马府对此一窍不通,胡耽娑支几句话就把逯杲、陆蟜两人说的发愣。来了草原总要带些马回去,只是没想到事情这么复杂。
一边的李泊也看出了一些明堂,知道两人什么也不懂,心里不停的叹息。待贩马之事说完,他问起最关心的事情:前年冬天的大梁之战是怎么打的,真是信陵君献城所致?
“其时我等不在大梁,不知也。”逯杲的回答让李泊有些失望。燕王之所以弃城而逃,正是因为听说大梁被楚军攻破,而楚军攻破大梁的投石机已经摆放在蓟城城外,开始破墙。
“那秦军最后为何又退兵了呢?”李泊再问道。
“其时大河不冻,已运至大梁之北的粮秣不断运入大梁北城。即便冰封,秦军亦要攻拔大梁,而待到来年开春,诸水化冻,又要撤兵,不能拔也。”没有参与大梁之战是逯杲的遗憾,但作为誉士,他对那一战的了解甚深。
“若是冰封之前大梁不下……”李泊说起了一个可怕的假设。
“若是不下,楚军当与秦军决战于大梁之北。”逯杲笑道。
“孰能胜?”李泊追问,他一直在憧憬秦楚决战。“秦军甲士百万矣。”
“楚军或不能胜。”逯杲实言相告。“然秦军必死六十万不止。”
“吁呼!何其壮哉。”李泊大叹。长平之战已是全天下规模最大、最为惨烈的决战,若前年冬天秦楚一百三十万大军真在大梁以北决战,楚军亡命搏杀六十万秦军,那这一战死的两军士卒将近百万。
“然,”逯杲话还没有全部说完。“秦军死六十万,魏军若何?赵军若何?天下若何?”
“请誉士教我。”李泊揖道,他已经被逯杲的话带入到假设的历史之中。
“不敢。”逯杲笑道。“对此我也不知。我只知楚国尚有一息,绝不会臣服于秦。”
“野蛮人真有几十万军队?”李泊被逯杲最后一句说的热血沸腾,本钵骑知和迦奴半则是讨论东方人的军队规模。
“那是他们的自夸之词,他们的史书写得全是谎言,特别是军队的数量。整个巴克特里亚也没有三万军队,野蛮人怎么会有几十万军队?整个波斯帝国也集结不起三十万军队,他们又怎么可能有百万大军?”本钵骑知曾经来过东亚,对各国都有一些印象。
“最难以解决的是士兵的食物,一百万大军需要多少头牛羊?这些牛羊又怎么运到前线?阿胡拉·马兹达!这片土地上的人全都是骗子,但愿他们还没有彻底堕落在黑暗中。”
两名圣使很自然的咏诵起了光明经,以求驱逐这片土地上浓重的黑暗。与之相对于的,是李泊在逯杲、陆蟜等人在细说天下时局。
大梁之战后,见敖仓之粟又被转运到大梁城内,秦军不得不放弃与楚军决战于大梁之北的想法,开始逐次撤军。同时,秦国遣使入楚,除了议和,还尊请楚王称帝,一时间天下瞩目。
称帝自然没有结果,议和也按赵国所请一直拖到大河冰封。大河一冰封,扼守渡口的楚军舟师再也不能阻止秦军北渡,但这时候赵军攻破了蓟城,燕王身死,攻赵救燕已无可能。
秦国只能直接派大军攻入燕地,以助燕人复国,但这要从太原郡发兵,冬天大雪封山,不得不等到明天开春,来年开春整个秦国举国大旱,到夏天六月才下雨,复燕之事又只能作罢。
连续两年走运不可能第三年也走运,赵国上上下下全巴望着楚国出兵,两国南北协同一起抗击秦人。这个道理陆蟜几个或许不懂,但逯杲却是心知肚明。正因如此,有些话他借口自己身份太低,不知内情,对两国齐心协力抗秦一事避而不谈。
事实其实很清楚,当下的楚国不太可能会救赵。既然那一年赵国拒绝楚国所请,不攻拔秦国的东郡,那现在楚国自然也会拒绝赵国所请,不帮助赵人牵制秦军。这些事情,早在大梁之战前便已定下,难以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