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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否?”邯郸相邦府,得到碣石港报告的赵粱不安地在明堂里来回度步。
“禀君上,确是楚王。”五日时间不足以从邯郸派人至碣石港,亲自执行此事的葛得只能让当地的赵国官吏代为探查。“其着缁衣、垂发,以白玉为饰、骑一匹八尺龙马,身侧还有寺人。随舟楚将对其毕恭毕敬,称其、称其……为王。”
“为王?”赵粱不解,只有喊大王的,哪有喊为王的。
“君上,楚人早已不说雅言,只说楚语。南蛮鴂舌,楚语之大王何音,关吏不甚解。”葛得解释道。不说碣石港的关吏,就是他对楚语也听不太懂。“楚人称其为王也。以其年龄、行止、配饰观之,必是楚王无疑。只是随行之人甚少,不过三、四十骑。”
赵粱看着正在详说中的葛得愣了大约有半刻钟,而后他便诡异的笑起:“哈哈!秦王,楚王。楚王,秦王。哈哈哈哈……”
“告知碣石、令支,不可阻其出塞,而当助其出塞!”赵粱的笑声忽然发出,又忽然收敛,然后清楚无比的下令。“阻其出塞者,杀无赦。”
“君上为何……”葛得很是不解赵粱的命令。“郢都明言要我阻彼等出塞,”
“传令!”赵粱嘴唇紧绷着,他不想做任何解释,也不要任何建议。
“君上,赵国之存,皆在楚国……”葛得还在进谏,试图劝赵粱放弃某个主意。
“传令!!”赵粱厉喝将他打断,他的面容狰狞起来,目光中杀机毕现。
“君……”葛得还想在劝,赵粱却把手笔直的指向了堂外,要他速速退下。
“来人。”葛得还未退下,赵粱已在召唤他人。“召建信君。”
*
不管是在郢都还是在燕地,秋天总是显得萧肃,蝉声逐渐逐渐变得微弱,树叶片片金黄,唯有槐树落下的槐花像极了春后的小雪,点点点点的铺在官道上,人行马踏,花蕊压了一层又一层,整段路远远看去都是白的。
而当走出令支塞外层峦叠嶂的山林,草原上的秋意更甚。秋日明媚的阳光播撒在草原上,远远看去似乎整片草原都是金黄的,一如九、十月田野里金黄的粟稻。但与粟稻不同的是,草原无边无际,看不见村社、看不见林木、看不见城邑。
“以行程计,每日必要百里,”妫景无心欣赏草原上的风景,他只关心行程。
“百里也要二十日。”为首的向导是一个懂赵语的胡人,叫悦冉,他以前去过秦国。
“二十日?”项超看着这个胡人大讶。“我等已行六日,若要二十日,至咸阳……”
雇向导的时候,众人未说要去秦国咸阳,而是说要去朐衍,故而项超一提起咸阳,妫景就扯了他一把。只是悦冉已经听到了咸阳二字,他用变调的赵音问道:“汝等要去咸阳?”
“我等只到朐衍。”妫景直视悦冉,歇力纠正项超的错误。
“好。汝等只到朐衍。”悦冉嘴角发出不可察觉的轻笑。即便赵国人没有嘱咐,他也知道这些楚人的目的地是秦国的咸阳,而不是秦国北面的朐衍。
“如何能速至朐衍?二十日太久。”北上赵国花了六天时间,从碣石港登岸再出塞,又花了六天时间。到朐衍要二十天,再从朐衍到方渠——入秦两条路,一是焉氏塞,一是方渠,方渠花的时间更短,时间紧迫下妫景只能选择方渠——估计要五天;入秦以后又要五天。整个行程最少要花四十二天的时间,再算上一些意外,估计要四十七天甚至五十天。
“若要时日短,只能入塞。”悦冉答道。“入塞行于赵国官道,可少行五百里,亦少耗豆麦。”
“不可入塞。”妫景反对。他一直觉得是自己动作够快才没有被赵人截住。
“不可入塞便要二十日。”悦冉回头看了看整个队伍。众人大多骑着八尺高的千里马,每骑又有六匹矮小的狄马,其中五匹驮着炒熟过的豆麦,剩下一匹驮着兵甲。
“何事?”妫景注意到了悦冉回头的动作,保持着警惕。因为三足金乌号上不便运马,那一夜登舟的骑士只有三十多人。龙马在哪都备受瞩目,碣石港就有胡人上来问马卖不卖。庆幸的是这些马全是去势的,不然妫景相信东胡、林胡、楼烦会不顾一切来抢马种。
“马。”悦冉毫不掩饰。“草原并无此等神马。”
“欲想夺马,请先问此剑。”项超越听越不舒服,佩剑铮然出鞘,然后又快速入鞘。他的动作让悦冉连连摇头,嘴里嘀咕了一句胡语。
*
“楚王已出塞?”番吾武安伯府,日夜戒备秦军出井陉塞的李牧这一日忽然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不仅仅是骑军之将乘海舟北上,楚王亦乘海舟北上。
“邯郸如是说。”狐婴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不知道是在嘲笑楚王,还是在嘲笑邯郸。
“楚王为何要出塞?”李牧反问了一句,但他不是问狐婴。
“据报,建信君已使秦。”狐婴再度说出一个可怕的消息。“相邦是想……”
“他敢!”李牧手猛击在几案上。“此事事泄,赵国亡矣!”
“若此事不泄,楚王又死于秦人之手,赵国存矣。”狐婴眼睛眨了眨,不顾已经暴怒的李牧如此说了一句。“传闻楚王爱极芈姓之女,果不其然。”
“岂能如此存国?无信无义,若禽兽耳!”李牧怒目相视。“且楚王一心助赵,”
“楚王助赵,只为楚国。”狐婴懂得李牧的脾气,他的诈术只对敌人使用,楚人一向是朋友。
“楚国乃我盟国!”李牧几乎是吼叫。“楚王出塞,我将其讯告于秦人,致使楚王死于秦人之手,此、此、此……”描述着即将发生的事情,李牧仿佛看见楚王率领的楚骑落入秦人的埋伏,所有人最终力战而死,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秦楚交恶,赵国存也。”狐婴也是感叹,但再多感叹也没有生存重要。战国不是谁比谁更强的时代,而是比谁更善于游说诸侯、谁比谁更能勾心斗角的时代。
“与其苟且而生,不如壮烈而亡!”李牧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站起来就要出帐。
“大将军何往?”狐婴忙将他拉住。“大将军若是把此事言于楚国,今后楚人再不助我;大将军若是要率兵出塞救援楚王,秦人出塞攻我将若何?且飞讯甚速,邯郸为行此计,必有设备。”
“设备?”李牧听到这句才转头看他。
“今日起,番吾飞讯只可收不可发,发亦只能发往邯郸。”狐婴直言相告,这才是他将事情告诉李牧的初衷:即便不说,李牧也会发现。同时准许赵军入秦的命令也已下达。
“大将军当知,楚国日强。赵国若不希冀秦楚相斗,秦国亡了又如何?秦国亡了楚国灭诸国而一天下,何异?”狐婴问得李牧哑言。今日之友,明日之敌,三晋之间这种事非常非常多。
“可那是楚国!”李牧猛然摇头,他记忆中楚赵从未交恶,且楚国数次救赵。
“楚国又如何?”狐婴反问。“时至今日,天下必一于一国,若非秦,即是楚。相邦之计无信无义,然相邦之计可存我赵国。秦楚若败,赵国可一也。”
“赵国可一?”李牧忽然很想笑,想大笑,可他怎么也笑不出来。他一把挣脱狐婴的拉扯,出帐后骑上马匆匆赶赴邯郸,他必须马上见到赵粱。
“禀相邦,大将军求……”依旧昏暗的相邦府明堂,赵粱独坐于席,不动如山。
“不见。”赵粱听闻李牧求见毫不诧异,他知道他会来。
“唯。”赵粱不相见,吏人只能出堂相告。但他相告也没用,因为李牧已经冲上来了。
“为何如此?为何如此?”还未入堂李牧便已大声吼叫,赵粱眼见李牧入堂,不但挥退要上前阻拦的甲士,还让所有人退出堂外。
“巍巍赵国,堂堂相邦,只能行如此苟且之事?!”李牧径直冲到赵粱面前,眼对眼的逼视。
“凡事只有成与败,从无苟且与高洁之分。”赵粱迎视他的目光,毫不畏缩。
“事确如此,然人有卑劣高洁,我赵人虽全非君子,却也无此禽兽小人。”李牧再道。“且问相邦,此计必可使我赵国存国乎?此计楚王必死于秦地乎?若不然……”
“楚王入秦,必死无疑!”赵粱最终回避李牧的目光,答的斩钉截铁。“楚王若死,楚军必然攻秦。秦楚再战,我赵国方得以休息。子游心性高洁,大可将此计告于郢都,就言我赵国无信无义,已将楚王出塞之讯告于秦人,如何?”
“禽兽!”李牧咒骂了一句,只是他骂的声音不大。他不敢做赵粱说的那些事,因为一旦这样做了,以楚人有仇必报的性情肯定会坐视秦国灭赵,没有援助的赵国必亡无疑。
“禽兽!”转身离去的李牧又骂了一句,这一句已不是在骂赵粱,而是在骂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