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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只是想留住九鼎,同时提醒楚人应该早日离开咸阳。蓝田离咸阳不过一百五十里,秦军走的再慢五日也能赶到。然而他身为秦臣,又畏惧熊荆发怒,熊荆问时不敢再答话。
熊荆见他不答话,自然不再问,而是抱着扶苏往路门走去。因为这个耽误,正寝早已灯火通亮,牛羊正在鼎中烹煮,宾者站在宾阶下喊‘升、升、升……’。熊荆带着诸将从宾阶登堂,芈蒨身后,以昌文君熊梦为首,左丞相隗状、廷尉李斯、上卿王绾等人依次从阼阶升堂。
看到熊荆是从宾阶升堂,秦臣又松了口气。这表明秦楚两国最少在咸阳城内已经不是敌人,而是宾主。王后是主,楚王是宾,今天的宴会只是王后款待其弟楚王的宴会。事实果然如此,入廷以后熊荆、楚将全部居东,楚人以东为贵,以左为尊,宾坐东席;秦人是主,是以全部坐在西席。赵政不在,身为王后的芈蒨带着扶苏做在了王席,面南而背北。
他国君王做客秦宫,大廷里自然不能少了钟乐,有钟乐当然不能少了歌舞。烹饪食物的间隙,伶人、倡优都上来了,一时间正寝竟然其乐融融,看不到丝毫杀伐之气。
王席上的扶苏一直打瞌睡,每当他要睡着,芈蒨就不得不将他摇醒,熊荆看了几次,遂道:“孩童嗜睡,扶苏当先就寝。不佞此等年岁时……”
孩童大脑发育,每天要睡八、九个时辰。可熊荆在扶苏这个岁数时,秦国攻楚正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睡不了两个时辰。熊荆的话让芈蒨感慨,她知道王弟说的不是虚言,当下就让尚吾把睡着的扶苏抱了出去。
“芈蒨愿楚秦两国,无相加戎,好恶同之。”芈蒨是主人,她的话不仅仅是客套,也是希望。
昌文君熊梦立即附和:“秦楚两国,姻盟久矣,臣以为终有无相加戎,好恶同之之日。”
“臣不以为然也。”既然是飨宴,身为秦臣的王绾就有直言的胆量。“当今天下之势,非一于秦,便一于楚。然臣观楚国并无一天下之心……”
王绾直言,秦臣皆惊。他等于在说秦楚之间必有一战,你死我活。庄无地当即笑道:“何以如此?楚国海舟未通世界之前,此确也,而今楚国海舟已通中洲各国,上月又至大陆最西端达赫拉克勒斯石柱,石柱乃地中海之门柱,宽一里许,高万仞。
周人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大谬也。邹衍大小九州之说,亦是缪也。众夏位于中洲大陆之东隅,何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中洲之中大夏国、中洲之南印度国、中洲之西塞琉古国,此皆非王土也。印度国人丁两千余万,此皆非王之臣隶,何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而邹衍之大小九州,世界仅六洲而已,何来九州之多?六洲之间,隔海万里,其地庞大无比。仅中洲就有东、西、南、北、中之地,各有邦国,又岂是小九州所能概言?
天下征战数百年之久,其势或将一,然世界之势如何可一?既然世界不可一,众夏是一国还是数国,有何分别?”
“海外之物,海市蜃楼,君之所言,怎能为真。”王绾无言,倒是坐在较为下首的茅焦笑了笑,如此说道。“且西洲、中洲,世界六洲,皆蛮夷也。众夏居天下之中,若有世界,亦为世界之中。”
“齐国成山乃中洲最东,再东便是大海。秦国以西皆流沙,流沙以西乃大夏,大夏以西乃塞琉古,塞琉古以西乃地中海,地中海以西乃达赫拉克勒斯石柱。何言众夏居世界之中?我等不过居世界之东耳。”庄无地驳斥道。
“居东又如何?东者,贵也。楚人不以东为贵乎?”茅焦再道。“天下将一,天下一后再世界一,有何不可?大王以为,楚与秦孰大?卒孰与之众?粟米孰与之丰?”
“然大我楚国数倍之秦,却被我楚人拔下了咸阳?”熊荆还未答话,成通就呵呵笑起。自己刚刚烧了秦人的宗庙,坐在秦宫正寝里飨宴,却有人说秦国好可怕好可怕,这不能不让人笑起。他笑,在坐的楚军将率也笑,大廷里一时全是笑声。
“人言南蛮沐猴而冠,果然!”茅焦被楚将的嘲笑激怒,这已是直接的辱骂。
“何谓?!”潘无命等人猛然站起,怒视茅焦,手中剑已经出鞘。
“无礼!”熊荆与芈蒨异口同声齐喝。芈蒨是主人,熊荆闭口不言,让她先说。
“茅卿何以如此无礼?”芈蒨指责道,然而她究竟常在后寝,口气很软。
“彼等楚人烧我大秦宗庙,王后却以为其为友,此乃秦国之敌也!”茅焦太息。“今之天下,非秦莫楚,非楚莫秦。天下若不能定于一,如何中止攻伐,无相加戎?”
“数十年来,若非秦人不断攻伐,战乱怎能不休?”熊荆嗤道。“秦军斩首得爵,攻韩魏弱旅,自然人人思战;秦国攻城略地,自然钱多粟丰。明明是为利所诱,却说是为天下中止攻伐、无相加绒。巧舌如簧,颠倒黑白、粉饰杀戮,此齐儒是也。”
茅焦被熊荆驳的无言,芈蒨挥手,让寺人将他轰出大廷。她正要以主人的身份向熊荆告罪时,李斯趁机问道:“敢问大王,大王不愿楚国一天下否?”
“何必一天下?”熊荆道。“于秦国而言,楚国乃他国,若于印度、塞琉古、埃及诸国而言,楚秦非一国否?”
“这……”李斯似乎明白熊荆话里的意思,又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大王之意,乃于世界而言,天下列国皆为一国?”王绾问道。
“于世界而言,天下列国皆是夏人。夏人与夏人之争夺,乃家中兄弟之戏斗。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是也。”熊荆答道。“既然都是夏人,何必一个王、一个国?是否一个王、是否一个王,外人皆视我夏人为一国也。
且若要一天下,何必征伐杀戮?今日越人已列班于郢都正朝,我楚人征伐杀戮否?”
南方百越以一种天下人看不懂的方式并入了楚国。这种吞并对天下各国来说都是一种冲击,肯定的人称善,否定的则骂楚人本是蛮夷,故而与同为南蛮的百越为同殿为臣。此时见熊荆说起越人,自然有人摇头道:“此与蛮夷为伍也!”
“臣闻楚国之事皆定于正朝,而正朝又多蛮夷之臣。楚国之政,乃乱政也。”隗状也开口道。“越人多叛,若其得我匠作、习我兵法,他日……”
“他日又如何?”熊荆笑问。“楚国有今日之大,皆抚有蛮夷之功。蛮夷以为有利,则来之,无利,则去之。如此不可一天下否?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是你等建功心切吧?”
熊荆之言直戳隗状、李斯等人的内心。作为客卿,这些人若想锦衣玉食,必要尽快建功献计,晚了,不说客卿,估计连舍人门客都不是。以战争统一天下,自然最快,也最好计功,拔下一座城邑就是一座城邑,砍下一颗首级就是一颗首级。而以文化浸润统一,不说时间漫长,还看不出功自何人,更很难获得相应的赏赐。
“大王若是如此着想,”李斯连连摇头。“今之世乃争力,而非竞德……”
“有一类战犯叫客卿。”熊不客气的打断。“至此以后,若有人献计于秦王攻楚、攻赵、攻魏、攻齐,行不义之举,不佞必诛之!不仅不佞诛之,天下人共诛之!”
熊荆怒气上扬,诸人心惊。隗状辩解道:“臣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也。”
“不佞曾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日秦国宗庙已焚,你等死否?”熊荆冷笑。包含杀气的目光扫视在座的每一名秦臣。‘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那是春秋时臣子的操行,到了战国已经是邦无定交,士无定主,一些舍人客卿甚至出卖主君以进阶求荣。
无人敢与熊荆对视,但仍然有人说话:“大王若真如此,当失天下士人之心也。”
“士人?楚国已尽逐天下士人,自然不需天下士人之心!”熊荆反笑。“不佞已言,他日若是有人深藏天涯海角海,依旧身死族诛。勿谓言之不预!”
好好的一次飨宴,却因为熊荆的诛杀令变得冷场。芈蒨招倡优入廷逗笑时,熊荆和对席的秦臣都再度细想刚才那番言谈。这些或为丞相、或为廷尉、或为上卿的游士心中已经很清楚,楚国并无马上一统天下之心,自然不可能有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即便楚国真要一统天下,以楚国的排外,天下也不会有他们什么事。
他们如此作想,熊荆则越来越明白,楚国的敌人哪里是秦国?哪里是赵政?哪里是秦民?楚国真正的敌人就是这些时时刻刻都想着建功立业、封侯拜相的游士客卿。他们今日为秦臣,明日为楚臣(奈何项羽不要),他日又为汉臣,两千年后头发一剃,成了鞑子奴才。洋人再来,‘oh!Sir,this.way!this.way……’
“马勒隔壁的!”一爵酒喝完,熊荆尤带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