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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蟜看着眼前呼啸着、横飞而过的炮弹也有些发愣。带着楚人畏惧鬼神的天性,他对炮弹也非常畏惧。
两尺!昨日去主帅幕府议战时,炮营营将沈顷亲口告诉他这么一个数字。
火炮横置,假设一切都无错,那么炮弹的前后偏差减去城墙的宽度,还能剩下两尺。这是最理想状态下的估计,真正的距离因为各种原因,炮弹一定会飞出外侧女墙。以前炮击秦军的时候,炮弹一打一条血槽,现在轮到自己,说不定还没爬上城头,人就要被炮弹击成两半,腰斩般死在城墙之下。
站在护城池前方,越想越怕的陆蟜使劲甩了甩头,他希望登城的命令越快下达越好,然而老天非要和他作对,对炮击极端苛求的沈顷炮击一刻多钟,仍未打出已备的旗号。
十二门十五斤炮,狭窄的城墙并不能让它们一一展开,到最后只有四门打得准的火炮对准南城墙正侧面谨慎的开火,其余八门火炮全部放列在城墙延长线的前方,如此开炮即便散布过大,也是向城墙里侧散布,不会伤到己方登城的士卒。
可惜的是即便只有四门火炮正对城墙正侧面开火,过大的散布依然使得炮弹在第一落点后飞出城墙,落在城墙之前,而不落在城头或者落在城墙里侧。带着沮丧的沈顷奔到成通面前连连摇头:“弗可行也!散布皆在两丈以上。”
“为何如此?炮弦有异?”成通是以射箭来理解炮击的,这未必正确,但能用。
“前几日连降大雨,气潮累及火药。”沈顷能想到的理由并不多。“又或火炮多用。”
“当如何?”成通追问,他手上的马鞭指着越升越高的太阳。“已是早食,再行凿城,拔城已是明日。每晚一日,秦人便设备一日,汉水中的沉舟便多数十、上百艘……”
成通显然有些激动,他不光心疼炸城所需的火药,他还忧心汉水里的沉舟。他激动指责时,军司马斗常说道:“彼处、彼处……”
斗常脸上全是吃惊的表情,护城池前方,那些手里拿着盾牌短剑,身上披着莫向甲的士卒已经在行动。在工卒的注视下,五副攻城云梯架在了护城池上。因为刚才的炮击,护城池内侧的柴蕃早就被击碎,城下外伸阻挡云梯车的植木也多半断裂。炮弹的不时肆虐下,士卒踩着云梯渡过了护城池,又踏着云梯开始登城。
“卒长何名?”楚军三十个师,四百八十个卒,要想记住每个卒卒长的名字除非专门的背诵,不然根本不可能。成通听说了几次登城卒长的名字,可常常忘记。
“禀将军,其人氏陆名蟜,陆终之后也。”逯杲连忙说话,还说了陆氏先祖。
“陆蟜……”成通复念了一遍陆蟜的氏名,微微点头。并没有质疑逯杲的善意谎言——陆终乃楚人先祖,然祝融八姓并无陆姓,也无陆氏。这个时代陆氏只有两个来源:其一是齐宣王之子田通封于陆乡,后人氏陆;再便是安陆县安置的允姓之戎。允姓之戎此前建有陆浑国,晋人灭国后陆浑国贵族庶民以国为氏,称陆氏。
在楚国,家族谱系非常重要。先祖的光环会遗泽子孙,先祖的罪孽也会殃及后世。逯杲是希望陆蟜成为楚军的登城之将,要做到这一点,光勇猛是不够的,还必须有家世。
步卒已经在登城,主帅却没有阻止,四门对准城墙正侧面开火的火炮炮长、炮卒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莫名的热流正涌过全身。他们知道自己一个不慎,炮弹就会击中同袍。
“放——!”修正炮击参数后,炮长大喊放。‘轰’的一声,炮弹在炮长、炮卒的目光下飞向城头,然后跳起,然后又落在城头,然后再跳起,直到飞出这段不到六百米城墙,诸人才松了口气,进行下一次装填。
炮击的速度瞬间变慢,举着盾牌身先士卒的陆蟜已经在云梯上,头上的铁胄紧挨着城头下沿。毕竟是临时做出来的梯子,四丈五尺的高度显然是多了,他要么爬到梯子最顶上然后跳在没有女墙的城头,要么从梯子侧面跨步踏上城头。两个办法都不好,尤其是后者。
‘呼……’炮弹在城头飞过,带着凌厉的风声。他没有马上动作,而是等着另外四副梯子上的部下。按照逯杲交代的细节,他跨上城头之时,就是炮卒停火之时。没有炮卒的掩护,城内秦人很快便会潮水般涌上来。
站在梯子上等待的时间非常短暂,但陆蟜却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他脑子里全是碎片式的回忆和想象,他想到了莒城之战、想到了郢都大酺时灯下看到的芈蒨,更想到了重楼叠台的秦宫,还想到了自己战死后,**会被医尹切开,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巫女将繁衍他的子嗣……
“官长!官长……”旁侧云梯上的偏长胜日在大喊,‘呼’的一声,炮弹飞驰而过,削掉他的半个脑袋,炮弹继续飞驰,击中另一副云梯上那个誉士的胸膛,最后离开时,又将最外侧云梯上的誉士腰斩,花花绿绿的肠子顿时从半空中洒落,一梯子的士卒惊叫。
“上——”收回一切绮念的陆蟜大喊,他迅速爬上云梯最顶,然后重重跳在了城头。这一个动作之后,炮声停了。
四百多步长的城头空无一人,站在城头的陆蟜很自然看到了郧阳城内的秦军,他们全在城墙下方深壕后的矮墙上。轰隆隆让人惧怕的炮声停止后,城头忽然冒出一个楚卒,数千人半响没有反应。直到越来越多的楚卒登上城头,一面连夜制作、字体歪歪扭扭的‘陆’字旗飘荡在城头时,他们才最终反应过来,指着楚卒大叫击鼓。
“善!大善!”陆蟜登上城头,跟着他,越来越多的楚卒登上城头,城外的楚军将卒激动无比。成通又是挥鞭又是跺脚,除了连连说善,又数念‘陆蟜、陆蟜’,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卒长的氏名他终于记住了。
“射!”城外楚军沸腾,城内的秦军不但敲响了战鼓,本在深壕矮墙后的蹶张弩手速速调到城下,在弩将的指挥下对准城头的楚军攒射。
箭雨如蝗而至,可惜因为角度,它们纷纷被楚军手里的盾牌挡住。以厮杀的经验,陆蟜担心的是那支迅速靠近、戴铜胄披铜甲的士卒,他们左手拿的也是一面大盾,圆盾,右手则是一支比人略高一些的短矛。这显然不是秦人,而是蛮人。
“登城!登城!速速登城……”陆蟜返身对城外大喊,此时工卒的转关已经架在护城池上,十副云梯都站满了人,奈何甲衣武器极为沉重,士卒又从未训练过登城,半刻钟时间登上城头的士卒只有三、四十人。
拔城最重要的是登上城头。蚁附、湮城、临车、云梯……,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将士卒送上城头,最先登上城头的士卒名为先登,这是最具荣耀的称呼,即便是斩首记功的秦军,先登之卒依然可以升爵至大夫。
楚军已登上城头,当下要做的就是守住城头,让更多士卒上城。陆蟜焦急士卒速度之慢,他还在喊‘速速’,蹦跳着冲上城头的蛮人已经杀来。
“列阵!列阵……”三、四十名楚卒占据六十多米长的城头,偏长不识在西而陆蟜在东。一丈八尺宽的城头按操典剑盾卒只能站两个人。不识和一名誉士站在最西,陆蟜和一名誉士站在最东,他们身后除了剑盾卒还有弓手。
陆蟜左手举盾,身体低伏,他想与同排誉士说话时,弩箭横飞而来,射在头胄叮当作响。箭矢不可能射穿铁胄,然后就在两人因箭矢攒射微微分神,前方‘啊’的数声,身披铜甲的蛮人冲到眼前数步竟高高跃起,朝两人之间留着的那道缝隙跳来。
‘驳驳驳驳……’后排弓手迅速开弓,然后箭矢大多射在蛮人的圆盾上。箭矢被圆盾挡住,陆蟜正想等蛮人落地举盾猛推,‘砰’的一声,方盾巨震,一个铜矛头透盾而出,他背脊上顿时冒出一阵冷汗。好在盾牌坚实,矛头只透出两寸,便再也捅不进来。
陆蟜的方盾被铜矛扎了一个窟窿,他身侧誉士的方盾却被蛮人狠狠踏了一脚。借着这一脚之势,半空中的蛮人居然又跳了回去,安稳的落在数尺之外。
又蹦又跳的打法楚军从来就没见过,城头的陆蟜有些发懵,城下逯杲则惊道:“此巴人也!”
巴人是山地之民,山林间腾转挪移、跳跃不止,自小如此。哪怕他们身着沉重的铜甲,也不影响他们不断蹦跳的身形。城头的宽度只能站下两名剑盾卒,这等于是单打独斗,军阵无从发挥,倒是楚卒后面的弓手,不断发箭射中蛮人,迟滞他们犀利的进攻。
“火炮当……”成通、斗常提心吊胆时,沈顷发现了绝佳的炮击角度——如果将火炮挪回城墙正面开炮,完全可以横扫此时挤在一起的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