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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孔子起,儒家就一直希望君王能够接受儒家的理念,以周礼的方式治国。孔子为此奔波,孟子为此游说,荀子之齐、之楚、之赵、之秦,所为者,也是为了劝说君王,周礼治国。
周礼是周式贵族政治制度、行为方式的总结,楚人虽然只是半周化,但贵族与贵族是立场相同,贵族与贵族的行为方式相通。楚昭王行将病死,却不愿禳灾于令尹、司马,因为他们是楚国的股肱;也不愿祭河神以治病,因为黄河不是流经楚国的河流。孔子闻之,曰:‘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国也,宜哉!’
孔子所谓的‘知大道’,是指楚昭王宁死也不逾越君王的本份,宁死也要恪守贵族的礼节,这用‘迂腐’来形容或许更为贴切。楚昭王之死,与‘君子死而冠不免’的子路之死没什么不同,都是因为他们太迂腐,太不知变通。
儒家与楚国存在着精神上的共鸣,儒家一直视楚国为自己可靠的盟友。战国末季,天下将一,儒家真心实意希望楚国能代周人而一天下。可惜不论是现实上还是精神上,今天这个希望都彻底破产了。然而这只是鲁儒希望的破产,儒家还有齐儒的一支。
身为齐儒之首,稷下学社祭酒的淳于越入秦是一件大事,这代表齐儒已经认清了现实,决心向秦国输城。虽说这也是为了推行周礼,可秦国一直被鲁儒视为死敌,淳于越这样的投敌行径从心底里让鲁儒鄙夷。
秦王政二十一年十二月,咸阳东郊,与齐使田假入秦不同,淳于越入秦声势颇为浩大。至咸阳近郊,赵政未出迎于郊外,右丞相王绾和一干大臣早早迎出郊外。诸人等到隅中,淳于越等人的车驾才匆匆出现在宽大的秦道上,车驾后方皆跟着一些宽袖薄带的稷下士子,他们与自己的先生一同入秦。
“大秦丞相郊迎诸先生也!”车马越来越近,一名宾者匆匆奔前,向行进中的车马高声相告。
“大秦丞相……”车驾后方,士子们很早就看到那面在北风中飘扬的旐旗,但不清楚是何人相迎,听闻亲迎的是秦国丞相,全都吃了一惊。
“下车。”临淄距咸阳两千余里,淳于越入秦齐秦两国都提供了最大的便利——他入秦不仅仅是游说秦王行周礼那么简单,还带着齐国朝野的期望——三十多日的奔波还让他疲惫不堪。
“禀祭酒,此时下车不宜也。”可以坐车的叔孙何没有坐车,而是侍奉在淳于越车旁,见他现在想下车,连忙阻止。
“子通以为不宜?”淳于越疲惫的脸上浮现出几丝不解。
“祭酒当知买珠还椟之说,椟美虽弃珠,然椟贵珠方贵也。祭酒若不倨傲,未见秦国丞相而下车,秦人岂知我稷下博士有治国之大才?”马车还在前进,叔孙何缓缓的解释。
去年安平君战败,临淄已成最前线。本来大家还以为楚国能一统天下,而今看来,能一统天下的只能是秦国。齐国既然向秦国求和,为求保住社稷,因此促使淳于越等人入秦,为秦一统天下锦上添花——对待坏人和对待好人的标准是不一样的,对好人可以怒斥,必要时还会打骂,对坏人就要和声细气,恭恭敬敬了。
“王绾奉寡君之命,郊迎祭酒。祭酒与众博士一路行来,安否何如?”画有龟蛇的旐旗下,王绾对着淳于越的马车大声相告。
此时淳于越才在叔孙何、众士子的搀扶下下车。淳于越下车,其余博士跟着下车,众人跟着他向王绾行礼。淳于越道:“弊人甚幸,一路行来秦国礼敬有加,人人皆安也。在此以谢丞相,以谢大王。”
淳于越说完又揖礼,他身后博士士子跟着他一起深揖致谢。上百个人的喊声虽无勇武之气,可也颇为整齐,王绾见之不免点头。他原本还担心淳于越这些齐国博士个个弱不禁风,现在一见只觉得彼等与军旅无异,心中不免有些欢喜。
“旅途劳顿,请祭酒与诸博士先入驿馆安歇,明后日再谒见大王。”王绾说道。
“弊人与博士并不……”入秦就是为了谒见秦王,淳于越很担心王绾说的‘明后日谒见’只是说辞,故而想今日就谒见,他身侧的叔孙何连忙插言,“丞相既有处置,祭酒与诸博士便先入驿馆,等候大王相召。”
“善。”王绾特意看了叔孙何一眼。他的安排就是明后日谒见赵政,今日谒见是不可能的,今日大王正在召见荆国来的阳文君之弟阳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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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闻之,阳文君叛荆王身死,你却袭阳文君之爵?”曲台宫内,阳文君阳褿毕恭毕敬的站着,赵政对他还活着甚是意外。记得当年他与寿陵君一同使秦,寿陵君后来被荆王所杀,以阳褿的身份和所为,荆王居然没有斩草除根。
阳褿是芈棘的侄儿,也就是赵政的表叔伯。阳文君、松阳君都是亲秦的,见一见自己的表叔伯,问一问楚国如今的形势,这才是赵政的本意。对他的问题,阳褿恭敬相答:“禀大王,臣未叛寡君,寡君自不罪臣。今楚国封君、誉士皆世袭,臣兄无子,故臣袭爵,寿陵君之后也袭爵也。”
阳褿答的详细,赵政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荆王为何……”
“寡君言,我等非其敌也。”阳褿知道赵政的疑惑,解释道。
“寡人方是荆王之敌,故而怀柔安抚你等?”赵政有些懂了。
“非也。”阳褿又一次解释,“寡君曾言,大王非寡君之敌也。”
“寡人非……荆王之敌?”赵政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甚至怀疑这是阳褿的谎言。可阳褿脸上毫无作伪之色,再说他已离楚入秦,没必要为荆王说好话,他此来也不是劝自己不要亡楚的。
“然也。”阳褿不在意赵政的怀疑,继续道。“寡君之敌,乃行秦律之众官吏也。寡君与大王皆是君王,诸国争霸,然君王置他国君王于死地否?不然,此不详也。
天立秦国,以大王为秦王,杀大王,此不详也;天立楚国,以寡君为楚王,杀寡君,亦不详也。春秋之时士卒皆贵人,战死者少矣。何以?杀贵人不详,贵人不杀贵人也。司马法有云:‘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便是此理。时入战国,诸国不争霸而争地,灭国屠城,杀人盈野,贵人杀贵人,庶民也杀贵人。
大王乃一国之君,寡君亦一国之君,寡君之敌非大王,寡君之敌乃使贵人杀贵人、使庶民杀贵人之政制、军制也。”
话到此时,赵政才有些明悟,他道:“荆王之敌乃我大秦之制、大秦之律……”
“亦然,亦不然也。”阳褿点头之后又摇头。“秦制秦律何人所置?关东三晋游士也。秦制秦律何人所行?庶民之官吏也。故寡君言之,秦楚之战乃贵人与庶民之战,非寡人与秦王之战。
试问,昔日楚军入咸阳,焚秦国社稷否?焚秦国宫室否?他日大秦一天下,乃大王与秦国贵人之天下,仰或秦国庶民之天下?”
“大秦即寡人,寡人即大秦,何言贵人与庶民?贵人庶民,皆寡人之臣子。”赵政疑心很重,他听出阳褿话语中几丝游说的味道,有些不悦。
阳褿感觉到了赵政的不悦,他并不畏惧,顿首后正色道:“臣闻之,卑不谋尊,疏不间亲。臣本不该相谏,然大王乃姑母之孙,故臣当谏之。
君王,贵人之尊,乃贵人也;官吏将卒,以秦国之制,俱庶民也。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贵人庶民自古便不相和,是故楚国丁壮虽少,从不征闾左之卒;士卒再多,不设无贵人将率之师。大王今帅庶民以杀贵人、灭诸国、一天下,此危矣!假以时日……”
阳褿之言并不激烈,赵政却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整个人几要晕厥,等那阵强烈的眩晕感过去,他勃然怒道:“胡言!你胡言!你胡言!!拿…拿下,拿下此人……”
荆轲之后,赵政从未如此嘶喊要拿下某人,阶下甲士闻声潮水一样涌上明堂,铜殳皆对准还有些惊诧、茕茕孑立的阳褿。
阳褿究竟是楚人,楚人不行秦制,反而离秦制越来越远,故而能很清楚的看到秦国真正的危机。秦国一天下,依仗的不是贵族,依仗的是无穷无尽的庶民。
不是不能统一天下,也不是庶民不能统一天下,问题在于一名贵族率领一群庶民消灭了列国贵族,即自己的所有同类,从而一统天下。用后世话语,这是一名资本家率领广大无产阶级消灭自己的所有同类,最后统一全世界。
如果这不叫自寻死路,那什么才叫自寻死路?
赵政此前也察觉了这一点,他是大秦之王,可很多时候觉得自己并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是另一些阳奉阴违、贪婪无度的人把持着这个国家。碍于自身的环境和阅历,他不能像阳褿这般无比清晰的看出这一点,故而阳褿之言让他惊骇,然后是一阵发自骨髓的恐慌。
赵政恐慌,甲士涌入时阳褿的反应先是诧异,而后一阵阵苦笑,他叹道:“大王不可教,教亦难自拔。我已见秦国之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