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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贞占卜极准,他说明后日秦王不召,秦王果然不召。秦王不是不召见诸人,秦王是谁也不召,这几日也没有视朝。即位二十一年来,大王从未连续数日不视朝,即便病了,也会强忍着病体坚持视朝,因此大秦的朝臣也极为诧异。
丞相王绾很是焦急,齐人博士送来了大秦最需要的东西:统治天下的天命。这关乎今后大秦的长治久,大王务要马上召见这些博士,一一封赏,好让他们告诉全天下人、特别特别是楚人,告诉他们,周人的天命现在由我大秦继承,你们的任何反抗都是逆天而行。
国尉卫缭也很焦急。上次军议在他的支持下,赵政授兵符斧钺于王翦,拜王翦为大将军;再以蒙恬为右将军,以赵勇为左将军,以安契为后将军,以圉奋为骑将军。又以赵婴为舟师大将军。加上新征召的五万新卒,全军共计六十万人。这一个多月,秦军大张旗鼓毫不掩饰的集结于荣阳。大军集结之前,十数万力卒已在荣口掘堤。
灭楚之战马上就要开始,前线需要越来越多的军粮和牲畜,这需要丞相府以及丞相府辖下各府、各郡县的配合与支持。同时为了防止楚军再度攻入关中拔下咸阳,朝廷要临时迁到关东,迁到靠近大梁的河内郡郡治怀县(今武涉县西南)。这个时候,素来勤政的大王居然不理政务,也不视朝。
“禀国尉,大王今日有恙……”曲台宫外路门,赵高低垂着身子带着歉意又一次揖告卫缭,理由和上次完全相同。
“大王何恙?为何不传太医?”卫缭有些恼怒的看着赵高,他知道赵高在说谎。“你说,大王为何如此?五日前荆国阳文君何谓?”
国尉府不但管辖国外的侯谍,还管辖国内的侯谍。大王忽然不理朝政,事后调查是召见了楚国来的阳文君这才如此。据说阳文君谒见时说了一番话,大王闻言勃然大怒,召阶下甲士将其拿下,然后就变成这样了。阳文君现在关押于廷尉府大狱,卫缭不好去廷尉府亲问,只能问赵高。
“阳文君……”赵高欲言又止。阳文君是大王的表叔伯,谒见是家事而非国事,因此长吏不在侧,但赵高是在侧的。大王听完那番话勃然大怒,甲士拿下阳文君后,人就忧虑不言了。不理政务也不视朝,整日郁郁寡欢,百无聊赖。
赵高回想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想说又不敢说。卫缭急道:“阳文君如何?!”
“阳文君未如何也。”赵高把话吞了回去。未经大王准允,他不敢造次。
“赵高!”卫缭大怒。“昔日若非我求告大王,你早被军法所杀!今日王翦六十万将卒集于荣阳,行将破梁亡荆,我要你相告大王为何如此,你却……”
灞上之战赵高救主使得全军大乱,是卫缭一力劝说,他才免于一死。听闻卫缭提起旧恩,挟恩图报,赵高面红耳赤,他腮帮子鼓了又鼓,最终道:“阳文君言,荆王之敌并非大王……,荆秦之战,乃贵人与庶民之战,非荆王与大王之战……”
赵高一开口就停不住了,阳褿那番话一如丝绸包裹着的巫药,遗忘它还好,想起它就好似点燃了巫药,激烈爆炸下什么东西也包裹不住。卫缭猜到阳文君说的肯定是不灭楚国,却没想到阳文君说的是这等诛心之言。他手心背心全在冒汗,可又不得不听完赵高的转述。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自古贵人庶民便不相和,是故荆国丁壮虽少,从不征闾左贫者之卒;士卒再多,从不设无贵人将率之师。大王今日命庶民以杀贵人、灭诸国、一天下,此危矣!假以时日……”
“假以时日如何?!”卫缭急问,嗓子干涸的失声。
“大王大怒,斥其胡言,召甲士将其拿下。”赵高脸还是涨红的,但不是因为羞愧或愤怒,而是因为兴奋。顺着阳文君这张梯子,他窥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无贵族皆庶民的世界。
“便如此?”卫缭听到赵政召唤甲士将阳文君拿下,重重舒了口气。
“阳文君押出明堂时言:‘大王不可教,教亦难自拔。’”赵高说到此处注视着卫缭,清楚的看着他变化的表情。心神剧震的卫缭毫无察觉,直到他回过神来。
“便如此?”卫缭再度舒了口气。
“非也。阳文君又言:‘我已见秦国之亡。’”赵高吐出了最后一句。
卫缭闻言发自肺腑的‘啊’了一声,心脏禁不住一阵阵颤栗。他喃喃自语道:“此诛心之言、此诛心之言也……”
赵高终于把话说完了,他可不管什么诛心不诛心,他收回自己的目光,身子不再佝偻,而是挺立起来,郑重的一揖到地后,他道:“昔日君救命之恩,赵高已报。告辞!”
卫缭整个人还处在阳文君话语的恐惧里,对赵高的告辞置若罔闻。他入鬼谷前就是个庶民,但是比其他孩童聪慧。与他一样,入秦的士子那个不是庶民?即便不是庶民,也是破落的贵族。不然,谁愿意千里迢迢入秦?在关东繁华之地做个贵族难道不好?
庶民出身的士子和日渐破落的贵族子弟在关东没有出路,不得不入秦做官为将。商鞅如此,张仪如此,范睢如此,他同样如此。以秦国政制,说秦国官吏将率全是庶民并不为过,而以楚国政制,说楚国臣僚将率全是贵族也不为过。这确实是一场庶民对贵族的战争,结果将消灭所有贵族,然后由庶民构成的大秦一统天下。
战争本身无奇异之处,战争的奇异是庶民之上还有一位至高无上的君王。既然天下的贵族都被庶民扫灭,那秦国的贵族、大秦之王赵政要不要一同扫灭?
按秦律自然不要,大秦臣民岂能犯上作乱、无君无父?然而按阶级逻辑肯定是要。天下再无贵族,为何独独保留秦国贵族?天下既然不再是诸多贵人之天下,为何却是一人之天下?
如此多的王侯将相都被庶民大军扫灭,虽不祥却不见上天降下任何惩罚,请问贵人之贵贵在何处?原来觉得贵贱皆由天定,现在看来贵贱天定不过是个笑话,贵人与庶民一样卑贱、一样没有神佑。既然贵人和庶民没有不同,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野心一旦打开,便如决堤的洪水一样泛滥。庶民的大海中,仅剩的秦国贵族就像汪洋里的一叶扁舟任由风浪吹打。一不小心,浪涛就会将这最后的扁舟倾覆吞没。而这在以前、尤其是在战国以前是不敢想象的,那时候贵人永远是贵人,庶民仅仅是野人。
路门之外的卫缭一直念着诛心之言,他清楚这些言语的可怕。这些言语使得自己不再是大王的臣子,而成为大王的敌人;楚王不再是大王的敌人,而变成大王的同袍。
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可怕?!
良久,卫缭不再自语,下意识想进路门,但被守门的卫卒死死拦住。他只能返身而走,走到半路又不知该去何处,一个人居然绕着偌大的章台宫走起圈来,绕到第五圈时他终于想到了去处,遂加快脚步径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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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是牢狱总免不了昏暗与肮脏,对生下来就锦衣玉食的阳文君阳褿来说,牢狱大概就是幽都了。身处幽都的他心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气愤。
不管是以亲戚关系还是以贵族身份,秦王都不该如此待他,更不能让他和庶民同处一个囚狱。然而秦王偏偏这么做了,如此不分贵贱,叫他如何不气愤?
他是将秦王当亲戚看待才那般直言,他也确实是看到了秦国的危机才会说那番话。即便他不是秦王的亲戚,只是一个小小的谏士,秦王也不该将他关押于此,如此是非不明,叫他如何不气愤?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昏暗中,气愤无比的阳褿不断说岂有此理,直到囚门打开,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睁不开眼。
“来者何人?”阳褿看着闪身进来的人影喝问,身躯也挺直。再怎么狼狈落魄,他也不能在胥吏面前失了贵人的尊严。
“大王曰:阳文君乃荆人侯谍,入秦以说寡人,不成,又诋寡人。以秦律,侯谍之人当车裂……”一个胥吏站在囚门外宣读王命,另外几个闪身进来,将阳褿死死按倒跪下。
“放肆!未讯狱而杀人,此秦律乎?此秦律乎?!我欲自陈、我欲自陈……”阳褿一听胥吏的话语就觉得不对,这绝不是秦王的王命。
“荆人侯谍还欲自陈?嘿嘿…”念完王命的胥吏冷笑,料想车裂时阳褿还要大喊大叫、横生事端,他吩咐道:“荆人侯谍死前又要诋毁大王,毋忘割其喉、禁其声。”
“贱奴违逆秦律、假传王命,大王必杀你等!大王必杀你等……”被胥吏死死压住的阳褿只能呼吸和唾骂。等锋利的刀刃刺入喉管,鲜血流满衣襟,他便再也发不出声,想说话只有喉间呼哧呼哧的响动。
“即刻行刑!”胥吏又吩咐了一句,他像野狗那般被胥吏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