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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夕之月,己酉之日,这是观曳选定的日子,这一日刚好避开了戊申。戊申之日,‘牵牛以娶织女,不果,三弃’,作为婚日来说极为不吉。与前年大婚有所不同,前年大婚天下同庆,列国送女而至,贵人商贾云聚,郢都车水马龙。
这一次大婚各国即便遣使也是一些身份较低的官吏,不再是相邦太子那样的要人。贵人商贾来的人也少,他们此刻都在设法造舟避迁,楚王的大婚不能不来,也不能不送上一份贽礼,但随同前往郢都的左右仆臣大大少于上次。
大婚前的郢都不及上一次繁华,楚宫内也没有太多喜气,本该忙碌的王尹、郎尹、司宫、司衣、司服、集脰、集米、集既,也不如前次忙碌——这不是一场周式婚礼,这是一场楚式婚礼。主持婚礼的不是王宫官吏,而是楚国的巫觋。
与秦国的战争关乎楚国的存亡,楚礼与周礼的争端却关乎楚人的存亡。楚国亡国,并非秦王一道王命,楚地的楚人从此就变成秦人,只有楚人自认自己从今往后是秦人,楚人才会消亡。
人类历史上,国家消亡、国人仍存的例子比比皆是;同样,国家存在,国人早已不是国人的例子也为数不少。国亡可以复国,人亡却不能复人。熊荆不希望楚人成为后者,因为后者才是最致命的。
然而,他原本只是不想被儒士驱使,去完成儒士们复周的理想。越来越激烈的争论中,楚人与周人渐渐分歧,最终完全对立,这是熊荆始料未及的事情。他的本意,不过是想割除孔子以后包括孔子在内的人本思想,因为没有尚武传统的周礼就像无根树木不能存活。
争论时一番寻根究底,楚礼与周礼演变成了神与人的对立。楚人与越人、宋人(商人)、吴人、巴人、苗人,原本都是神治部族,周人以及周人分封下的诸国则是人治部族。于楚人而言,神灵的旨意、神与人的约定就是律法,不可违背;于周人而言,天子、公侯、大夫、士、父,他们的旨意就是律法,不可违背。
这是两种水火不相容的统治方式,在真正的楚人看来,周人这是在亵渎神灵,他们窃居了神灵的位置,以神的名义发号施令,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在周人嫡系继承者鲁人看来,一部《楚辞》找不出半个孝字,父亲偷羊儿子竟然作证,无君无父之极,这是活脱脱的蛮夷。不管鲁人自立不自立,楚人与鲁人事实上都已经分裂了,无法挽回。
大婚之日,从未想到后果会如此严重的熊荆面对的正是这个结果;孔子八代孙、鲁人真正上的精神领袖太傅孔谦,面对的也是这个结果。好在异端比异类更可恨,在秦国这个周人异端的威胁下,他愿意和自己的学生谈一谈。
“大王欲如何?”孔谦强打着精神,看向自己的好学生。
“学生不欲如何。学生只愿楚周之争暂时搁置,楚人鲁人一共抗击秦国。”下令行楚礼后,熊荆不再是楚国的大王,而是楚人的大敖,他从此不谦称寡人。
“老夫也以为然也。”与荀子一样,孔谦也不敢再自认自己是熊荆的老师。尽管周人的继承对象商人也是神治部族,尽管孔子的祖先是商人而不是周人,但孔子已经说了:‘我从周’。
“哎!”带着诸多无奈,孔谦叹息一句,“老夫从未想到会有今日。”
“学生也为曾想到有今日。”熊荆苦笑。“然学生已知,秦人必亡。”
孔谦的话一语双关,既是说师生,也是说天下。熊荆前一句是答师生,后一句是答天下。孔谦对后一句话有些不以为然,他道:“避迁于海者,能有几人?便有百万之众,今日列国既不能胜秦人、存社稷,他日又如何能亡秦?”
“秦国之亡,亡在自腐,非在列国之攻伐。”熊荆解释道。他已经无所谓了,但不是彻底无所谓,他知道秦人会自我毁灭。
孔谦也有一种无所谓,楚周分裂让他绝望,周人政治传统从此断绝,他是彻底的无所谓。听闻熊荆之言,他奇异的问:“自腐?!”
“然。”熊荆很肯定的答。“秦人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吏,秦之君父也。秦吏操行如何,天下皆知。秦国一统天下,将由无数秦吏以治天下。君王可为一己之私为所欲为,上行下效,秦吏为何不能为一己之私贪赃枉法?”
“然秦法严苛……”儒者不入秦,孔谦不太了解秦国,只是知道秦法严苛。
“正因严苛,方才内斗。”熊荆原本是君王,他现在不再是君王。站在君王之外看天下,他看得非常透彻。“秦王压吏,吏倍压民,民苦秦而反,吏推波助澜,乃至聚兵而起……”
一管就死,一放就乱。官吏统治就这个套路,秦国就亡在这套路上。此前之所以不亡,是因为关东还在——秦国黥首悲惨,但他们的损失可以通过劫掠关东庶民补充。统一天下意味着秦国黔首再也没地方劫掠自己的损失,关东不反,关中也要反。
有人说赵政统一天下以后力行节制如何如何……。十三岁即位的赵政已经习惯秦国这架高油耗的战争机器,天下之外又尚有列国余孽没有肃清,他如何节制?
至于修阿房宫、修始皇陵,赵政统一天下开创秦国的万世基业,难道不应该向后世子孙标榜?因追求宏伟功业而统一天下,功成后竟不能享受自己的辛勤果实,这又是何理?
孔谦突然看到一丝希望。“大王之意是……”
“若秦人一天下后仍行郡县之治,一世必亡。”熊荆无比肯定的道。
孔谦笑了,他将几案上的茶水一饮而尽,道:“真如此,老夫可见。”
“老师必然能见到。”孔谦老了,熊荆希望他能看到这一天。
“然大王欲一天下否?”秦国必亡,无主的天下要有人统治,孔谦此前寄希望于熊荆,可惜楚周之争使得这种希望变得无比渺茫。
“学生不知。”十数年后的事情熊荆也没办法回答。他委婉道:“若楚人一天下,或不行君父之治,而行殷商神灵之治,老师以为然否?”
“天下岂能无王?”孔谦后悔自己问出了这个问题。
周人是反对神治的,这是他们无法继承商人法统的无奈,但在儒家看来,这却是一种巨大的进步。因为人终于成为了人,不再受神意的桎梏。熊荆如今的看法与儒家完全相反,只有神不会堕落,人总会堕落。若无制约,会一代比一代堕落。这不是他带着后世观念的看法,这是他遍观楚人历史、从立国迄今八百多年的全部总结。
听闻孔谦的感叹,他无意的、却深深伤害孔谦的道:“既有君父,便有王侯;既有王侯,便有皇帝。秦王欲成天下人之君父、天下人之皇帝,秦王何错?”
板着脸,孔谦一言不发的走了。熊荆起身亲自送他至阶下,又与孔鮒一起将他扶上车驾,目送他的马车驶离路门,直到不见。
*
天色渐暗,茅门大廷上柴堆又一次耸立起来。这一次柴堆堆的更大、更高。婚礼依旧在黄昏,熊荆大迁时前往城南小邑迎接妻子,他的穿着不是周人的玄衣,而是楚人的绛衣。
‘昔者,楚庄王鲜冠组缨,绛衣博袍,以治其国。’楚人对鲜艳的颜色极为偏爱,贵人服饰多以红色,庶民服饰多以棕色。芈玹不着周人的婚衣,那么大婚自然穿楚人的婚衣。楚人的婚衣是红色的,出王宫迎亲的熊荆感觉这身婚衣将自己变成了一只大公鸡——主要是鲜冠上还插了一大丛彩色的稚羽,攻尹与巫觋说确实是这样装扮的,他只能匆匆出门。
临到小邑,发现芈玹的婚衣也是红色的,头上也有冠,冠上自然少不了那一丛稚羽。熊荆迎她上车时本想笑话她,没想她竟然哭泣起来。
“大王……”女人泪眼蒙蒙的,父亲母亲都劝不住。
“我在。”当着芈昌、芈仞等人的面,熊荆不好把女人揽入怀里,只能握着她的手安慰。
“玹儿,今日成婚,勿要大王……大敖久等啊。”芈仞上前劝道。和所有人一样,他也不习惯大敖的称呼。“若是过了吉时……”
小邑距王宫很近,自然不会错过吉时。哭泣中的芈玹抹泪上车,这时大室里的祖宗感觉母亲要出门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芈玹一只脚已跨入了车内,闻声退了下来。
“有你父、有霓儿呢。”芈仞忙道,两手连连虚托着,做了一个抱孩子的动作。芈玹这才坐入车内,熊荆载着她出小邑行往王宫。
婚礼不在正寝,在茅门大廷,大廷上挤满了观礼的人群,除了列国各地来的宾客,还有郢都的贵人与庶民。天将暮,马车于正对王宫的城门外下车,甲士、巫觋、寺人分列道旁,注视着牵手走来的熊荆与芈玹。两人穿过长长城门道进入郢都城时,城上、道旁的众人呼喊起来:“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大敖万岁,敖后万岁……”
芈玹知道行楚礼后大王改称大敖,敖后就是她自己。她被这样的欢呼吓了一跳,发软的双腿让她几乎要当场蹲下来喘息。熊荆连忙用力托住她的身躯,脑中却想到一个两千年后的不详之词:肩并肩的荣耀。
“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先是城门口在欢呼,然后是茅门大廷也在欢呼,最后整座城市都跟着这个节奏欢呼。暮色就要落下,熊荆与芈玹站在城门洞内,不明所以的众人全看了过来,不明白两人为何却步不前。
“大王答应我。”芈玹看向身边的男人。
“我必然答应你。”熊荆低头看她,哭泣后她的妆容全毁了。
“不能死!”芈玹眼泪又流了出来,她虽不能像男人那样会推细密理,可她的心能感觉。这是一场盛大的婚礼,然而丈夫却好像是在安排自己的后事。
“唉。”熊荆在心底里叹息了一句,他重重点头道:“大司命庇佑,我必不死!”
“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大敖万岁,敖后万岁……”无数欢呼中,借着天地间最后的光亮,芈玹打量着丈夫,看着他英俊的脸。然而光明总是短暂,似乎在一瞬间夜幕就降落了下来,欢呼的间隙里,北风呼啸在郢都城头,无休无止。
她低头抹去眼泪,终于与丈夫肩并肩向前,接受这无以伦比的荣耀。然而在她心中,她宁愿在小邑里默默无闻,宁愿是一名楚国最最普通容颜日渐老去的妻子,也不愿享受这种荣耀,因为这意味着丈夫某一日将在战场上薨落。
“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大敖万岁,敖后万岁……”
看见两人的前行,欢呼的人们更加热烈。庶民不是儒士或者朝臣,与娶一位赵人王后相比,他们宁愿熊荆娶一位楚人女子,以做他们的后。
道路两旁的燎火燃了起来,大廷上的柴堆燃了起来。两人来到大廷时欢呼停止了,廷上回荡着巫女的歌声。她们围绕着火堆欢舞,以求将神灵从天上引下人间,见证两人的结合。
站在大廷中心,当着天地神灵与大廷上的众人,伏拜后熊荆高举与芈玹紧握的那只手,大声道:“太一庇佑。我熊荆,楚国之大敖,昭告天地神明:我愿娶芈玹为我之妻,一生一世,永不背弃。”
“太一庇佑。我芈玹,芈姓之女公子,昭告天地神明:我愿嫁熊荆为我之夫,一生一世,永不背弃。”芈玹有些生怯,但她的声音很快大了起来,与丈夫的一样响彻大廷。
“万岁!万岁!大敖万岁!万岁!万岁,敖后万岁……”熊荆与芈玹歃血时,人群再度爆发出欢呼,呼声连同柴堆里飞出的火星一起升上天空,被北风吹卷而去。
此刻,风吹来的北方,夜幕已在前一刻落下的荣阳,河堤上王翦微微点头,沉声命道:“引水!”
“大将军有令:引水!”命令一道道的传了去,远处很快响起了水声。这声音先是绢细,半刻钟后等最后那道土堤一溃,立即变得浩大,渐渐声如滚雷。夜幕下极目远望的王翦依稀看到,白色的潮头一如冲锋的秦军阵列,奔向灯火通明的大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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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