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检需要各种仪器设备,医院特地安排了车来接。
苏楚箐赶到育儿所的时候,刚好与离开的医生护士们打了个照面。
她不知道今天会体检,还是用家里的电话给顾屿衡说她去接孩子,才被告知放学时间会提前,等她走到门口,知晏和知微已经从学校里出来了。
已经有些年头的‘燕京大学家属区育儿所’抱柱竖牌下,站着、蹲着、坐着的都是等着被接走的奶娃娃。
今天放学早,很多家长都没到下班时间,门口的孩子比平时格外多些。
但苏楚箐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自家的两个娃。
军绿色的单肩书包被推到背后,知微屁股撅的老高,蹲在地上扒蚂蚁窝,她一个人玩的不尽兴,戳戳右边的小男孩,人家没理,她又去戳戳左边的小男孩,人家后退一步。
知微撇嘴,自己玩去了。
自始至终就没想过叫她哥。
见苏楚箐来了,她扔下树枝拍拍手,扯了扯正在发呆的知晏的肩带,欢天喜地地飞奔而来。
“妈妈!”
苏楚箐被她撞了个满怀,摸摸了她背后隔汗的汗巾,还好,没汗湿,又从口袋里拿出棉质的手帕。
“怎么是你来接我们呀?”知微伸出双手,乖乖让苏楚箐擦干净。
“说好要带你们去逛百货商场。”
“今天吗?”
知微与知晏对视一眼,忽略哥哥嫌弃的眼神,语调都提高了不少。
刚戳完泥坑,知微手上脸上沾的都是泥,像是个小泥猴,好在衣服上没弄太脏,苏楚箐轻微擦拭,也没费太大的功夫。
“对呀,趁着时间早,咱还能去书店逛逛。”
人总是这样,和年纪小的孩童说话的时候,声音都会柔和几分。
知微倒是对去书店提不起太大的兴趣,反倒是知晏眼睛亮了一瞬,垂放在身侧的手指轻拽衣角,他抿唇不放心地问道。
“爸爸知道吗?”
“放心吧,”苏楚箐站起身揉揉他的小脑袋,“我已经和你们爸爸说过了。路上车多,人也多,你们要时刻牵着我的手,不能乱跑。”
两个孩子点头答应。
苏楚箐要带着他们去赶车,离开前回头看了眼白底黑字的竖牌,剩下的俩孩子还孤零零在牌子下站着,看着有些眼熟。
“他们是谁呀?”
知微飞快回头看了眼,回答的格外利索,“不认识。”
明明刚刚还叫人和她一块撅蚂蚁窝。
知晏倒是认真,打量后想了想,“大概是高年级的吧。”
那俩孩子的确看着比知晏知微大上不少,苏楚箐也就随口一问,以为他们与知晏知微是朋友,既然互相不认识就算了。
家属区这边的城内车站要沿着主路一直走到头,一天也就几趟。
算是幸运,苏楚箐刚和俩孩子走到育才路口,就看见红白相间的‘大1路’
摇摇摆摆地开过来。
不是下班的时间(),暏?葶塎???衟?虎?
?罺?犂???[()]?『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戴着驾驶员红袖章的师傅见苏楚箐还带着俩娃,打开驾驶座旁边的门,让他们直接从前门进。
“谢谢师傅。”
燕京大学就在市区旁边,离中心城区只有十里地,中间有工厂,能看到许多车间房,半路上还能远远望见天安门。
苏楚箐没往里挤,凭着原主的记忆直接带着孩子坐在司机座位旁的“大包”上面,下面就是柴油发动机,车开动起来噪音很大,连旁边人说话都听不清。
好在百货商场就在‘大1路’沿途上,不用重新换车,苏楚箐嘴里含着提前准备好的薄荷,给知晏知微嘴里也塞了片,听着吱嘎吱嘎的音,也算是平安无事地到达了目的地。
车里空间小,位子挤,两个孩子下了车还是怏怏的,路过副食店,苏楚箐先进去买了三瓶北冰洋汽水。
北冰洋一毛五一瓶,还得交两毛押金,反正他们只是在附近逛逛,走的时候还回来退押金就成。
北城区的这家百货商场是A市最老的商超,坐落在中鼓大街,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带,旁边的小平房虽然都涮了油漆,但与百货大楼气派的三层小楼比起来,还是马尘不及。
百货大楼比供销社门市部资源丰富很多,卖什么的都有,一共分为好几个区,副食品区人最多,大多购买油盐酱醋,再就是卖肥皂火柴毛巾之类的日用品区,人满为患。
苏楚箐带着知晏知微径直去了百货区,玻璃柜台下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售货员背后的墙壁上也挂着各种杂货。
耕种的工具算不上高消耗品,坏了找师傅修修就行,特意来商超买的人少,很多人看看就走了,这片区域前的柜台前相比起就格外的空。
铁锹、锄头、齿耙家里都有,苏楚箐挑来选去最终只买了些除虫药和喷雾剂。
收割用的镰刀家里倒是没有,但服务员说这属于管制刀具,买卖需要单位或村里开报告,而且镰刀也重,千里迢迢坐车带过去又累又不安全。
苏楚箐有点后悔,早知道就应该等顾屿衡下班后一起过来。
新华书店就在百货大楼对面。
这个时代的店都有一个特点,房屋可以称得上宽敞,但东西却很少。连书店都是这样。
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出来买书的家长不多,特别是苏楚箐和两个孩子一人手里攥着杯北冰洋汽水,橙黄色的饮料在玻璃瓶里冒着密密麻麻的细小气泡。
导购员根本没往母子母女的角度想,反倒以为是姐姐带着弟弟妹妹出游。
“您好,有什么需要的?店里刚进了新书,《□□》和《伟人语录》都是印刷厂发出来的最新版本。供工农群众学习兼作识字课本用的‘六本合一’店里也有,都是好价。”
苏楚箐说出此行的主要目的,“我想买些和种植有关的书,”至于其他的,苏楚箐低头看向两个孩子,“知晏知微有什么想要的吗?”
()知微早就找了个小马扎(),??晎?偗?♀()『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用吸管往瓶子里吹泡泡。
有什么想要的?
她想要走!
知晏环顾四周,发现大多都是自己看过的书,被苏楚箐牵着的手勾了勾她的掌心。
“妈妈,我想自己先看看。”
“行,”苏楚箐帮他把书包提着,叮嘱道:“够不到的书要叫人,别把自己给砸到了。”
知晏答应。
小萝卜头字都不认识,还能给自己选书?导购员没放在心上,反倒是惊讶俩人之间的称呼。
边带苏楚箐往后面摆放有工具类的书架走去,一边说道:“没看出来啊,您这么年轻,孩子都这么大了。不说我还以为是孩子姐姐呢。这也是刚送来的书,您看这本行不行?”
导购员递过来的是本《农业指导技术手册》,苏楚箐简单翻看,还是蓝红黑的彩页,有图例和讲解,涵盖的内容也多,土壤、选种、施肥、病虫害防治,植物生长的全周期基本上都包含在内。
价格自然也比平时的要贵,但也在接受范围之内。
“行,麻烦帮我包起来,”对于导购员的夸赞,苏楚箐也只是莞尔一笑,“养他们的时候年纪小。”
既然已经打算将两个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看待,苏楚箐并不觉得在外人面前需要将‘后妈’的身份区分的有多么清楚。
既然原书中从来没有提到过知晏知微的亲生母亲,那就由她来担起这个角色。
导购员又给苏楚箐推荐了几本书。
书架后的知晏踮脚从书架上又找到了本新华字典,看了一下,第四版,是最新的。
但遗憾的是,几乎没什么科技类、知识类的书。但抱着两本字典结账的知晏还是给了导购员不小的震撼。
自家孩子还在玩泥巴的时候,别家孩子都给自己和妹妹来买字典了。
“阿姨,”选了一圈也没看见什么科普类读物的知晏,踮脚才能从柜台前冒出脑袋,“请问有《民兵训练手册》和《赤脚医生》吗?”
《军地两用人才之友》是知晏从爷爷家拿的,后两本书,知晏听过名字,却没在家里看见过,他好奇,想买来看看。
导购员嚯了声,从柜台下拿了库房钥匙,半开玩笑道:“小朋友,知道这两本书是干什么的吗?”
知晏:“嗯,我知道。”
黑曜石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藏着星星,那是对知识最纯粹的渴望。
喜欢读书的孩子谁不喜欢?
虽然这么小的孩子字都认不全,怀疑到底能不能看进去,导购员还是掀开柜台的挡板。
“行,等着啊,姨去后面帮你找找。”
《民兵训练手册》和《赤脚医生》都是多少年前上头出版的工农兵读物,平常来买的人真不多,是书店压仓底的存货,导购员也是找了好一会,才在犄角旮旯翻出两本皱皱巴巴的砖头书。
苏楚箐翻开封底看了一眼,五十年代末就出版
()了。
比她的年岁都长。
得了新书的知晏像是得了宝贝,小心翼翼拂去封皮上的浮灰,仔细装进包里。
小小的人,腰上的包鼓鼓囊囊,苏楚箐都怕把他的腰给压折了。
但说要帮他提,知晏却摇头,说什么也不给。
导购员捂嘴笑:“这以后不得高低是个燕大学生?”
改革开放后,国家教育部放宽了大学招生政策,但高考仍是大多数人可遇不可求的事,因为积累了很多□□期间复读生的缘故,有报社记者专门统计过,全国毛入学率不到3%。
能踏入大学校门的人,寥寥无几,在这个年代真的可以被称作一声天之骄子。
作为国家高等教育首批重点建设的高校,燕京大学学生的含金量更是不言而喻。
就像苏楚箐小时候幻想自己会成为世界第一名厨。考上燕京大学,是多少中华学子踏入托儿所就挂在嘴边的梦想。
但知晏却和普通孩子不一样,他说:“我想当爸爸那样的科学家,”他有些不好意思,躲在苏楚箐身后,“把我们没有的东西,坏人不给的东西,都发明出来,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
顾尚忠喜欢看报,平时把小孙子抱在腿上,爷孙二人一起看,看着看着,就连四岁的奶娃娃,也懂了什么是建国大业、于家为国。
导购员眼里的羡慕都快化成实质,连说好几句,“这孩子有大出息。”
她又说,“你可别不相信,我们家老爷子,以前可是跟人学看面相的。我懂的虽然只有皮毛,但这孩子好好养,我敢打包票,是飞黄腾达的命。”
与人道了谢,又挑了几本小人书、连环画,以及八一年出版的《十万个为什么》。知晏是个聪明孩子,想要他的才华不被埋没,需要教育,也需要知识的投喂。
苏楚箐也不知道知晏的科技树会点亮哪一支,只能有什么给他什么了,实在不行,还是那句话——
有他爸。
还完汽水瓶,返程的车站就在马路对面,书店的导购员告诉苏楚箐,下一班大概二十分钟后才会到,但她没有手表,只能老老实实带着俩孩子,在车站的木头长椅上坐着。
知晏刚得了书,没有意见,小心从书包里挑了本最感兴趣的,坐在长椅边边上,垂着头安静阅读。
知微也没意见,苏楚箐虽然也给她买了书,但她不愿意看。学着哥哥的模样,跨坐在长椅的另一头,晃荡着脚丫,每当路上有小轿车开过去,她就哇一声。
苏楚箐觉得好玩,逗她,“知微喜欢小汽车还是公交车呀?”
知晏知微的爷爷在政府任职,家里配有司机,有时候顾屿衡实验忙,孩子没人送,都是司机过来接。
“都喜欢,”知微双手撑在椅面上,“但如果非要选一个,知微现在更喜欢公交车!”
“为什么啊?”苏楚箐又问。
知微脚丫荡的更欢,“因为妈妈会陪我和哥哥一起呀。”
虽然已经猜
到了答案,小奶音软乎乎地说出来,苏楚箐脸上的笑意仍是止都止不住。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兄妹俩,一个智商点满,一个情商加满。
哥哥是智囊团,妹妹是开心果,两个互补,是天生的兄妹。
佝偻着脊背的老人牵着驴车经过,正巧听见知微的回答,黝黑枯槁的脸上,咧着嘴笑,露出残缺的门牙。
“哎呦,囡囡嘴真会说,”对上苏楚箐的目光,他拉着驴,悠悠说道:“俩孩子都乖,姑娘你好福气呦。”
这个年代就是这样,淳朴、大方,感受到陌生人的善意,苏楚箐笑着点头,和人打了声招呼。
驴蹄哒哒踱步,板车从站台前经过,苏楚箐好奇,往车里瞅了眼。
干枯的稻草堆在最上面,乱糟糟的像是被人来回翻过,堆叠的干稻草下依稀能见遮挡东西的模样。
“唉!老伯。”
苏楚箐立即叫住老人,走进了,才压低着嗓子问。
“您这椅子板凳咋卖?”
这就是80年代初的社会现状,说是改革开放了,也鼓励私人经营,实则政策不稳,大环境不安定,一直到85年之前,社会都偏向于保守状态。
大部分人的观念还停留在开放之前,摆地摊、做生意,甭管干啥,都怕被人举报,扣上投机倒把的帽子。
毕竟之前管的严,所有非公家的私人买卖都被定义为投机倒把,被逮着了,不仅要没收全部财产,还要吃牢饭。
但谁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
还不是因生计所迫,没有办法的事。
老人平时不在这儿卖,这处人流量大,有城管,风险大,被抓住了,不值当。
这女同志看着面善,上门的生意,老人想了想,还是为她开个张。
环顾四周,也压低了嗓音,“卖是卖,咱换个地儿。”
找了个冷冷清清的小巷,就在车站后头。
苏楚箐抬头就能看见路上的车,巷子旁边就是垃圾场,入口被驴车挡了个严实,外头人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老人一瘸一拐掀开枯稻草,“都是咱和老婆子在家自己做的,样式肯定比不上供销社柜台里摆着的那些,但胜在价格便宜,三角五角,您觉得值当就买,还不要票,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话虽是这么说,老人摆出来的木椅却并不差,木构件榫卯齐整,连木头上的倒刺都打磨的工工整整。
苏楚箐正愁院子里的椅子,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挑了几个小孩子坐的样式,苏楚箐让知晏知微自己选。
知微绞着手指纠结,最后点兵点将,才决定好。知晏就简单了,他反倒对长什么样不在意,妹妹选好,苏楚箐看过去的时候,他点头也就跟着选了。
老人伸出手比划,“七角。”
合三角五一个,要是在供销社就是另外的价格了,苏楚箐从包里翻出钱袋,数好几分几毛的票子,递给老人。
“给娃买的
呢。”老人舔着手指头,又重新数了遍,才颤颤巍巍将钱收进腰包。
苏楚箐回答是。
奶团子般的兄妹,老人打心眼里喜欢,收好钱,背着手,老人从板车旁的挂钩上取下箱子和裹着软布的矮凳。
箱子应该有些年头了,硬木上都是坑坑洼洼的划痕和浅坑,但却被人擦拭的很干净,裂开的位置还用铁打上了补丁。
掀开箱盖,抛子、锉刀、量尺,都是木工常用的器具。
“娃娃叫啥?我给你们免费刻个名字上去,”怕母子三人不信,老人从上衣口袋翻出卷烟,咬在嘴里,傲娇道:“我是今天心情好,别人买再多,都没这服务!”
最终,知微喜滋滋抱着刻有她名字的小板凳,登上回家的公交车。遇到面善的姨姨,就举着板凳,指着自己的名字炫耀。
车厢里的乘客都被她逗笑了,‘大1路’的巴士司机还特意在停站的间隙,解开安全带,支起身子看。
魁梧大汉特意夹着嗓子眼,“嘿,是漂亮!”
得了夸赞,知微又会甜甜说声谢谢。
到后面,几乎整节车厢都知道,这孩子妈送了张板凳给她。
瞧人孩子,多稀罕!
嘴上说着可爱,心里羡慕到不行,都在想这女同志看着年轻,到底是咋教的,咋能这乖?!
苏楚箐还和木匠师傅订了把躺椅,老式的竹编款式,木匠说能给她加藤席,价格只要三块。
木匠也实在,定金只要五角,收到货再给二块五的尾款。
但他做得慢,要国庆后来拿。
三块,就算加上车费也比摆在门市部外面的便宜,师傅手艺不错,苏楚箐当场就给订了下来,取货的地点在中鼓大街两条街开外的富强街。
怕苏楚箐不认得路,老人还从兜里掏出烟盒,撕下一块展开,用铅笔画了张简易的路线图。
……
从市中心回来,顾屿衡已经推着自行车在车站等着了。
将用网兜装着的书和喷壶挂在后座上,他从苏楚箐手中接过已经完全睡熟了的知微。
“今天买了些什么?”
还不等顾屿衡问完,知晏边走边回答,就连货物价格都记得丝毫不差,苏楚箐在一旁听得叹为观止。
一直加到最后一项,严谨的知晏抬头确认。
“妈妈,我算的对吗?”
“呃,”突然被点名的苏楚箐无助地看向顾屿衡,毫不意外在他眼里读出了笑意,见他颔首,便立即伸出大拇指,“知晏真棒。”
四岁大的豆丁,欢天喜地大步往家走。
落到后面的苏楚箐呼了口气。
高智商的人相处,聊天都像是在上数学课。
等推开院门,天也刚刚暗下去。
防止再受到速算的摧残,脱了鞋,苏楚箐直奔厨房,出门前煨的五花肉焖黄豆已经完全煮好了,瓦盖一揭开,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黄豆的气味扑面。
被煮到绵软的黄豆吸满了汤汁,透明外皮被迫撑大,看起来愈发圆润饱满。切成均匀方块的五花肉在入锅烹煮前就过了遍油,漂浮在汤面的油脂像是给整盘菜打上了高光,润香透亮,但却并不会让人感到油腻。
不敢想象,软糯弹牙的猪皮、入口即化的五花,细腻入味的黄豆,要是配着米饭,该有多好吃。
客厅里刚翻开书页的知晏深吸一口,家常酱香的滋味像是勾起馋虫的诱饵,肚子咕咕叫起来,刚得到新书的喜悦激动都被这股香味给死死压住了。
民以食为天,从小板凳上站起身,知晏主动上楼叫醒妹妹。
算了,知识什么的,明天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