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烧炉子的江贵权听到邱运昌的话,从大灶后伸出个脑袋,“行啊。”
江贵权今年四十整,做厨子也有二十七个年头,十三岁时他就跟着老师傅在各大酒行饭铺代庖,如今才算是学有小成,在育才国营饭店还混了个二灶的活,在后厨的地位,仅次于负责头灶的邱师傅。
一般来说,厨房二灶主要协助头灶工作,平时负责供应零餐散座的菜肴和制作当天的高级汤菜。
但育才饭店后厨缺人手。
七七八八一合计,他什么都要管,整天忙下来,人都快累死。
好不容易招来个实打实有本事的,能帮自己分担点事情,他自然是高兴都来不及。
少做点事,谁不开心?
“刚好也让我尝尝,你们说了这么多天的‘芙蓉蔬菜汤’到底是不是真好喝。”
徐富谋揶揄道,“今天做的可不是白菜。”
调整好风口封完盖的江贵权,拍拍身上落的煤灰站起来,“食材变了,手艺又不会变,能力到底如何,我尝还是尝的出来的,不像你,嚼草的牛舌头都比你灵。”
闻言,厨房里的其他人都哄笑出声。
这么一打岔,紧绷的气氛也消失了,离饭点还剩两三个钟头,厨房陆续忙碌起来。
负责糕点制作的白案师傅,将和了水和酥油的面团在案台上揉打上劲;冷菜师傅在逐一清点今天准备的腌制凉菜和冷卤食材;徐富谋也回到他原本的砧板前,把还流着血水的新鲜牛肉,剥皮去筋。
过完凉水的板栗,江贵权去前面让堂口的那些人帮忙,不一会儿就剥的见了底。
提着剥好的板栗进来,便看见第一天刚来就被邱师傅指定掌勺的小苏同志,还在灶台旁边翻来翻去,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板栗已经剥好了,你打算做的汤品想到了吗?想到了就去给前台的娟子讲声,让她把菜名挂上去,别到时候客人来了,菜名还是个空的。”
“想好了。”
苏楚箐一边道谢一边从江师傅手中接过剥好的板栗。堂口的服务员大多都是附近住的婶子姑娘,手巧心也细,剥出来的板栗干净又规整,圆润饱满,躺在竹条编制的簸箕里,像是一颗颗金灿的蛋黄。
好的板栗不仅要配好的食材,更需要适配的调味料。
刚才苏楚箐正是在挨个品尝育才饭店调料的味道。
作为一个好厨子,烹饪工具可以不顺手,但是调味品必须要提前做到心中有数,盐糖这种千百年味道从未改变的另说,但生抽、酱油、醋……每一家买的牌子不一样,味道也不尽相同。
如果按照自己以往的习惯添加,就很有可能造成失误。
把不同的调味料放在什么位置,是何种味道都牢记于心,苏楚箐嫣然一笑,
“就做淮山板栗猪骨汤!”
栗,最早见于《诗经》一书,是跨越大江南北,人尽皆知的秋季良品,不仅果肉肥美,口感软糯,药用
价值更是可观,《本草纲目》中就记载,“益气、厚肠胃、补肾气,可治筋骨断碎、心腹邪气、安中养脾、肿痛瘀血。”
但光有板栗,煮出来的肉汤味道单一,还需另外的食材从中调和,苏楚箐几乎没有过多纠结,最好的配菜不就近在眼前嘛。
同样有健脾补益、疗五劳七伤的淮山药,味道鲜美却并不突出,烹制过后绵软中带着丝丝的甜脆,不仅能在口感上与板栗互为补充,煮出来的汤色彩搭配鲜明,在视觉感官上也会更漂亮。
邱师傅本打算今天上一道清炒淮山药,但这次买回来的淮山药质地绵密,数量也不多,既然苏楚箐要用,就全都给她煲汤去了。
朱大横过来问熬汤需要什么样的猪排,育才饭店每日都是找屠宰场订的整猪,放好了猪尿猪血,整只拖过来。厨师做菜需要那个部位,墩子再根据菜肴和厨师的要求运用各种刀法,将猪肉和下水处理成各种形态。
“用不着猪肋排,”苏楚箐跟着朱大横一同去看今天运来的猪肉,在剩下的肉和碎骨中翻看片刻,确保肉质新鲜,“把剩下的猪大骨给我就行。”
朱大横闻言微微皱眉,又确认了一遍,“只要猪大骨?肋排扇骨都不要了?”
苏楚箐拧开水龙头,洗干净手指尖沾上的血水,“对,都不要。麻烦您将猪大骨剁开,不用砍的太碎,一根分成三到四节就成。”
宫里的御茶膳房分为荤局、素局、点心局、饭局和挂炉局。荤局主要负责肉类、鱼类和海味;素局主要负责蔬菜、干菜和植物油料;挂炉局主要负责烧烤……不同的局室负责的菜品不同,也有各自处理食材的房间。
但育才饭店的后厨在同级别的饭店中本就算不上大,区域划分的太开反倒麻烦,因此负责宰杀牲畜的墩子和处理家禽的水案,两张桌子几乎是面对面连在一起的。
墩子这边的任何动静,水案那边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剁完整只乌鸡的徐富谋从水池中捞起大小正好的瓷盘,刀一挥便将乌鸡块全部盛进盘中,然后他轻轻挥腕,背厚铁亮的砍骨刀便稳稳当当别在木墩子边缘。
“猪大骨有几两肉?啃骨头的功夫菜都被吃完了,我看还不如排骨来的实在,”徐富谋是个老烟炮,后厨明文规定不能吸烟,上班的时候他嘴闲,就喜欢叼着根牙签,说起话来嘴张不开,像是喉咙里卡着痰,“而且你配的汤头又是板栗,又是淮山药,都是重油熬出来才好喝的食材,筒子骨营养价值是高,但哪有排骨熬出来好吃。”
他揪着喉咙咳了两声,嘟囔道:“你第一天来做汤,干嘛要用边角料,饭店多挣的又不是落到你的钱袋子里,还是稳妥些。”
知道徐富谋这是担心自己汤做的不好,不仅辜负了邱大厨的信任,也丢了自己的脸面。
苏楚箐荡起一股感动,也将自己的想法讲给他听。
“谢谢徐师傅。的确无论是煲汤还是红烧,猪大骨都赶不上排骨温润。但咱们做菜不能只关注菜品本身的口味呀。”
“秋天
天干气寒(),???蕑歰膎??()?[()]『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吃多了油荤反倒会口舌发腻、肠道不适。更何况汤在咱们饭店毕竟是配菜,不是主食,客人们来下馆子,肯定不会只单点一道肉汤,会有其他主菜打头阵。吃完了肘子、小炒肉这些荤菜,再上一碗荤润的汤品,反倒不太合适。”
徐富谋一想,的确也是这么回事。
每次他把饭店后厨剩下没卖完的汤汤水水带回去,媳妇总是把上面那层凝固的猪油撇出来炒菜。
现在又不是60年闹饥荒的时候。
猪肉寻常人家也吃得起了,反倒不像之前贪多,凡事都讲究一个适量。
新来的苏同志白菜都能煮出花来,几根小小的猪棒骨还能难倒她?
伸腿踹了踹墩子的桌腿,徐富谋扯着脖子拉伸筋骨,“别舍不得,再挑几根肉多点的筒骨给小苏送过去。”
朱大横啐了嘴徐富谋,不耐烦地骂道,“剁你的乌鸡去吧,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然后又仔细和苏楚箐对好了筒骨的要求,拿起剁刀,哐哐剁骨去了。
朱大横的速度很快,等苏楚箐将淮山药去皮滚刀切好,他也端着剁好的筒子骨过来。
“给您放这了啊。”
“好的,谢谢朱师傅。”
“什么师不师傅的,”朱大横眯着眼笑起来,露出两颗银质的门牙,“您以后是厨子,我一个买菜剁菜的,还要麻烦您后头多多关照呢。”
苏楚箐也笑:“朱师傅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您要是还缺筒子骨,我再给您剁哈。”
寒暄两句,朱大横背着手走了,苏楚箐放下手中削好皮的生姜,端起盛放筒骨的筲箕,过了遍水才发现——
的确比刚才摆在台面上的棒子骨肥润不少,洗干净的棒骨上连着筋膜和大块的瘦肉,几乎与瘦排都不遑多让。
肯定不是苏楚箐之前摸到过的那几根。
怪不得徐师傅要故意提这么一嘴,估计早就知道朱大横手脚不干净。
但这也不是她现在能管的事,还是先将汤煮好再说吧。
系发握刀,苏楚箐先将削好皮的生姜切成薄片,冷水同棒骨一起下锅,盖盖熬煮,其间撇去漂浮的血沫,直至猪肉和骨髓都变了颜色,捞出再下凉水,直到渗出的血水完全洗干净,才用簸箕沥干水备用。
棒骨不同于扇骨,吃的不是外头的精肉,而是内里的胶质骨髓,煮透煮烂是关键。
提前让朱大横剁开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如果直接将整根大骨头放入锅中炖汤,里面的血水和脂肪很难充分溶解,导致汤色发黑,口感不佳。胶质直接和热汤接触,熬煮充分才能有效去除骨缝中的血水和油脂,保证骨汤的清澈和口感。
铁锅中加入少量食用油,放入焯好水的骨头,小火煸炒,待骨肉表面形成薄薄的脆皮,转为大火加入凉水。
苏楚箐刚来,还不太懂后厨大灶如何控制火量,江贵权得空就蹲在灶台旁,一边讲解,一边替她瞧瞧风口的情况
()。
凉水刚倒进锅里,骨头的香味就缭绕钻进江贵权的鼻子。
大道至简,返璞归真。
骨髓的独特醇香夹杂着瘦肉煎炙过的浓烈肉香,不带任何其他味道的干扰,没有任何阻拦地爆散在空气当中。
中餐重色、重形、重香、重意、重味、重养,包括川菜、鲁菜、粤菜、湘菜这些经典名菜系,这其中的做法又包括炒菜、炖菜、蒸菜……有些初学者或是没有系统学习过、纯粹为了做一口吃食,抵饥饱腹的普通人,总觉得‘汤’是最好做不过的菜品。
锅里放上水和食材,盖上盖子咕噜咕噜地煮,水煮开了汤也就好了。
但其实只有江贵权这种几乎和灶台打了小半辈子的老师傅才知道,一桌菜里,往往是最不起眼的菜汤,才是最难做也最难做到出彩的。
汤一般不放在菜系的头盘,等前头的大菜肉菜都上的差不多了,食客大快朵颐了七七八八,服务员才会端着滚烫的汤食,姗姗来迟。
这是因为汤菜在国人的餐桌上延续至今,特别是在饭店的餐谱上,作用早就从最开始的方便饱腹,变为了滋养调理、漱口清肠。
肉菜荤腥,吃多了会腻,蔬菜爽口但去油效果不佳,饮酒茹荤过后,来上一碗热腾腾的汤,既能解腻还能解酒,一举两得。
有的人说饭店里的汤不好喝,问题就出在这上面。
荤润和清淡的尺度,是再难把握不过的。
此刻,猪骨原有的油脂香味被彻底激发了,厨房里的众人都闻到了这股热气腾腾的鲜香,忍不住开始想象煮好的骨髓那醇厚鲜美的口感。
苏楚箐捞出撇去汤面细小的浮沫,锅中先行放入块状的淮山药,最后才是今天的主菜——板栗。
旺火转小火,苏楚箐盖上锅盖,将鲜味和水汽全都禁锢在这一方圆锅之中。
接下来就要交给时间了。
瓦罐里的汤咕噜咕噜煮着,徐富谋的鸡却剁不下去了,明明早上吃了炒肝和包子,这胃里啊,却还是不得劲,放下剁刀,他咬着牙签慢悠悠晃荡过去。
“小苏,把你的汤盛一碗给我尝尝。”
刚推开帘子进来的邱运昌,正好听见他这话,上下瞧他几眼,“都多大个人了,还腆着张老脸要吃的,羞不羞?后厨又不是让你来吃饭的地方。”
被嫌弃江富贵也不窝火,自顾自从架子上找了俩干净的海塘碗回来,用自来水冲干净。
“我用票买还不成么,再说我提前帮小苏尝尝咸淡,咸了淡了,都能及早发现、及时补救,”甩干净多余的水,江富贵把另一只海碗递出去,“多了个碗,您要不要。”
邱师傅叉着腰,怒目瞪着江富贵,最后肩膀一松,从他手里接过碗,一伸脚直接挤在他前面,乐呵呵朝着苏楚箐说道:“喝啊,怎么不喝,这香味我在外面就闻到了,小苏啊,肉就别舀了,多盛些汤,我润润嗓子。”
被挤到后面的江富贵嚯了声,自然被邱运昌主观上给无视了。
……
“毛师兄上午没课呢?”
“刚下,你们呢?干嘛去的?”
“去食堂吃饭,师兄要和我们一块去不?”身穿深蓝色薄棉服的同学用脚刹车,生锈变形的后车座上还坐着个男同学,三人停在落满梧桐叶的大路边上聊天。
“我就不去了,”扶正加绒的护耳冬帽,毛俊明摆了摆手,“我出去吃。”
“那行,我们先去吃饭了,师兄下次见哈。”
和毛俊明打招呼的男同学抬起脚,蹬上踏板,又吱呀吱呀驮着同学走了。
毛俊明是燕京大学历史系的学生,今天下课早,手写的期末作业也让同学给带到教授办公室去了,趁着翻过这个星期就是下个月,家里的生活费就要寄来了,他摸摸口袋里剩余的饭票,打算今天中午奢侈一把,去育才路的国营饭店里搓一顿,打打牙祭。
其实原本毛俊明打算多绕点路,去两条街外的清真饭店吃点羊肉,清真国营饭店最近从内蒙还是哪儿请来了个新厨子,烤羊腿、羊肉包子,样样都好吃,样样都管饱。舍友的姐姐前些天来学校,给舍友从清真饭店里打包了根烤羊腿过来,那香味,毛俊朗至今都念念不忘。
但好巧不巧,毛俊明的自行车今天坏了,也不知道是那个小鬼崽子,借他自行车出门的时候没看路,还回来前轮上扎进好长一根铁钉。
这下清真饭店注定是去不了了。
燕京大学占地两千三百亩,清真饭店在正门口的方位,走过去饭点都过了,毛俊明只好退而求其次,想着简单去育才饭店点两个菜算了。
出了历史学院的侧门,走两步就是育才路,不管咋样,毛俊明心有遗憾地安慰自己,总归要比食堂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