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楚箐的确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考核的题目竟然会这么……寻常。
俗语讲:“百食之肴肉为王”,或丰腴肥糯,或香冽甘浓,或麻辣脆爽,不论什么时候,猪肉是最常见的食材,也是人们最钟情的食材,更是人们日常最需要的食材。
这也是苏楚箐今天抽中的实操菜题。
但她立即就意识到难度所在。
正是因为大家见的多了,要想取众之乐、博众之喜,便是这道肉菜最为关键,也是最难以出彩的地方。
资格证考试不同于此前的斗菜,菜品端出来面向普通食客,这次打分评判的,都是从市厨师协会请过来的专业厨师,其中不乏口味刁钻的饕餮大师。他们自己本就是灶头师傅,制作品尝的菜系多,对食物好坏的评判标准自然也就与普通人不同。
简简单单的好吃,难以达到他们的标准。只能口味推陈出新,亦或是在制作手法技巧上出彩。
上述种种,皆是一块常见到普通的猪肉,难以做到的。
但与这人有什么关系?
——“丫头,待会没考过可不要哭鼻子。你年纪小,还有得是机会。”
哭鼻子,开什么玩笑。
苏楚箐上一世年少成名的时候没怕过,现在就更不会。
在别的事情上,苏楚箐不敢打包票,但在厨艺这方面,就算自谦,苏楚箐也有九成把握,她的师傅可是‘天下第一厨’。
正好她近来都没有正儿八经做大菜的机会,手痒的不行。就算为了在外不给师傅丢脸,她今天也必然要在大家面前好好露一手。
“楚箐!”
“嫂嫂!”
旁观席上的燕印桃和宋家萤旁若无人的挥手,要不是一时间买不到横幅,她们都想要为苏楚箐摇铃助威。
实操考试的地点就在营业局大院里。
市营业局是前些年刚建好的政务楼,三栋四五层楼高掮肩而立,形成三面围楼的空地天井。
台面就整齐摆在空地上,每个台面上立着数字牌,旁边摆着生好火的蜂窝煤小灶。
苏楚箐按照抽到的题目,找到属于自己的案台位,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揭开盖在食材上的竹编簸箕,切成条状的猪肉盘成一团,静置与白瓷盘之上,带皮的中助部,去脊去骨去肚,红白相间,皮薄脂滑,正宗的五花三层。
因为提前知道题目,苏楚箐表情并无太大的变化,桃花般粉嫩的嘴唇自然带着舒缓的弧度,玉骨冰肌,气质如兰。
徐福谦几乎一眼就看见百来号考生中的苏楚箐。
一来她缓,并不像其他考试的选手像是生怕时间来不及,想要在正式考试开始前,将所有需要的配料、刀具都摆放在最方便拿取的位置,最后反倒手忙脚乱,弄的台面脏乱不堪。
她的注意力一开始就放在食材上,观、嗅、触,先静下心来弄懂食材取自何种部位,心里有了数,才继续开始准备接下来需要
的东西。
大处着墨(),羕円纘??
遟轹?靦????[()]?『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这是多少厨师,从艺徒到独当一面,跨越下一阶段成为新师傅所需要,但恰恰又普遍所缺少的心境。
二来她年纪看起来的确小,像是刚从学堂走出来的女学生似的,根本不像是整日与红白两案打交道的灶台师傅。
女师傅,更是难得。
徐福谦刚因这个人提起来的兴趣,在看见瓷盘里摆着的食材后,瞬间又落了回去,摇摇头,佝偻着的腰像是在后背长了座矮山,双手背在身后,外八脚慢悠悠走着,又去别的地方巡视去了。
杨大壮也看见了自己的食材,刚从水池里打捞起来的鳜鱼腹部翕张,还呼着活气,一尺背长,肉厚鳞密,是顶好的家养湖鱼,单单上锅蒸,就会是人间难得的美味。
说来也巧,那位年轻女同志的案台位就在他斜前方,杨大壮一抬头,便能将她台面上的锅碗瓢盆尽收眼底,因此在苏楚箐掀开簸箕,露出竹盖下的带皮五花肉,顿时笑出了声。
看来她的运气,不会一直好啊。
理论考试写的快又如何,厨师资格证考试,考的又不是读题识字、大伙的文化水平。分考的再高也不过占总成绩的三成,最关键的还是菜做的如何。
猪肉,平时好做,现在这个时候,可不好说喽。
看台上的宋家萤跑的快,抢到的是最靠近资格证考试场地的第一排,她靠在木栅栏上,踮着双脚眺望,几乎比苏楚箐还要快上半秒,就看清楚了她今天的比赛题目。
“五花肉?”她不确定,又眯着眼定晴认真看,确认的确是五花肉后,欢天喜地地同步告诉给燕印桃,“猪肉简单,我妈厨艺差,唯一能做的肉菜就是猪肉,以嫂嫂的手艺,小小猪肉,不就是手到擒来。”
不过才刚面对面说了几句话,宋家萤一口一个嫂嫂,俨然已经完全接受苏楚箐作为自己过门新嫂子的事实。
宋家萤没心没肺,稍微懂得些做菜技巧的燕印桃却皱起了眉头。
“猪肉不好做,”燕印桃一紧张,就喜欢咬手指头,“做成菜容易,做好菜却难。”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宋家萤昏了头,她不解地问到:“印桃姐,难什么呀?”
燕印桃此刻也从木椅子上站起来了,她啃着大拇指,靠在栅栏上往天井里观望,四处打量其他考生案台上都是些什么食材,河虾、牛腩、肥肠、鳜鱼……越看,秀气的眉头蹙的却更为厉害。
“猪肉平时大家都吃,今天吃一顿,明天吃一顿。”
宋印桃点头,对啊,毕竟猪肉产量大。一只肉猪出栏最多能有两百到三百斤肉,供销社卖的最常见的肉类就是猪肉,食堂里出现最多的肉菜同样是猪肉,就像她妈说的,不像十年前物质紧缺,家家户户连饭都吃不起,这年头,谈到猪肉,大家嘴里都能想出猪肉的味道。
“吃的多了,再惊艳的食材也会变得普通,以猪肉为题的纯肉菜,放在平时店铺里会让人觉得实在,但在厨师荟萃的
()考场上却是不可取,”燕印桃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以自己食客的视角,尽量将原因说得简单,“考试要求的是猪肉,除了葱姜蒜、盐油醋,这类基本的调味料,不能加入任何其他配菜,而且就算考生想加,工商局也没提前在案台上准备。”
“少了能够吸取油脂的素菜,也少了各种细致的调味料,用最普通的盐、酱油和白糖,既不炫目又无噱头。将常见的猪肉做得出彩,同时还要获得高分就很困难。”
这样一说,宋家萤也就明白了。
的确是这般道理,煎、炸、蒸、煮,猪肉身上的哪个部位,哪种味道她没吃过?正是因为吃的多了,猪肉于她的吸引力也就不如其他鲜少或者根本没吃过的肉菜。
就拿宋家萤她妈最拿手的油炸排骨,宋家萤觉得那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炸肉排,但也只能仅限饿了的时候吃上几口,倍感惊艳绝伦。但如果处于不饿的状态,就连想也会鲜少想起,更不用说嘴馋。
“那这可怎么办。”
宋家萤也焦虑起来,甚至比她自己专业课期中期末考试时还要紧张。
“抽签多不公平呀,一开始抽到的食材不就决定了最终的分数吗?那还不如干脆给大家都准备一样的食材,如此比拼的才是大家真正的手艺。”
“就是,万一抽中最拿手的食材,不就是瞎猫遇见死耗子,随便做都能过嘛。”
宋家萤的一番话引来了不少围观者的赞同。
观众席喧闹,自然引得工作人员呵斥,被批评的宋家萤不开心地抱胸,正好苏楚箐确认完猪肉品质后,抬头看过来,嘴唇微动,给了她们俩个‘放心吧’的表情。
被一群彪壮大汉围绕的她眉眼弯弯,漆黑清澈的大眼睛狡黠,神情灵动间,由内而外散发自信的气质,就仿佛不是来考试,而是来放松心情玩乐一般。
宋家萤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上半身前倾的更厉害,要是没有栏杆的阻碍,她都想直接站在苏楚箐的案台前观看,事无巨细地将她做菜的每一个步骤都记录下来。
此刻没有接受正规新闻学教育的宋家萤,还不懂什么叫做新闻敏感度,但此刻,她睁大眼睛,屏气观看逼仄的案台前苏楚箐缓缓抽出菜刀,直拉缓割,却有预感,自己能写出一篇优秀的新闻报道。
而报道的主题,正是一两个小时后即将出炉的猪肉新菜。
打量的目光不止看台,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但完全沉浸在做菜过程中的苏楚箐并不在意这些眼光,她只管按照自己的路数进行着。
第一刀落下了,在二指的位置切断,整齐的方块状,大小有点尴尬。
如果再大三分,那是做东坡肉合适的尺寸。如果再小三分,那是做炒肉合适的尺寸。而这尺寸似乎做什么肉都不是最合适的,以往食谱中这样大小的肉块是最难做成好菜的,既不能肥糯多汁,又不能滑爽入味。
暗中窥视的目光渐渐减少了。
仿佛能听见,人群当中,不知是谁,唏嗟叹息了声。
有些可惜。
但苏楚箐仍旧我行我素,烫肉、沥水、撇净浮沫,然后开始油锅爆香葱姜,惨白的猪肉下锅……接下来的步骤循规蹈矩,却在各位看官兴致缺缺的时候,进行下一个不寻常甚至匪夷所思的举措。
炒肉,其实是红烧肉的一种做法。
这种做法全国很多地方都有,特别是在北方。它是在油锅中加糖先将肉块炒出糖色,然后再加佐料加水焖煮。这样烧出的红烧肉带焦糖色,质地口感更柔韧。肉块中油脂被炒出,如果在其中加入合适的面筋、百叶等吃油的素食,那样烧出的素食会非常美味,甚至超过炒肉本身。
东坡肉其实也是红烧肉,不同的是它烹制采用先煮后蒸的方法。因为肉块大,煮、蒸过程中容易破碎损坏,所以一般会用稻草或棉绳扎住。这样一来就不能有前面的炒制程序了,只能直接先入汤加料煮,然后再入盅入笼蒸。利用蒸煮工艺将调料味道尽量渗入其中,最终达到松软酥烂、入口即化的程度。
苏楚箐这道肉的工序也用到了炒,但是不炒糖色,只用爆过的葱姜去腥逼油,然后便加酒加酱煮。煮开也不蒸,而是改小火焖。焖的时候在锅中加入冰糖。
循着味过来的徐福谦沉下去的兴致又被吊起来了。
这冰糖和白糖、红糖有一点不同,就是不易粘锅。
所以一般炖菜、焖菜中用冰糖比较合适,因为可以提前加入,让甜味更好地渗入而不因粘锅发生焦糊。当最终菜品做成收汤成汁时,它又比红糖、白糖收出的汁水更加浓厚。
如今冰糖才刚放下去,香味还不明显,徐福谦却已经拿出背着的花名册,按照排号顺序,一条条找起眼前这位女同志的信息。
其他四处游荡的考官看到徐同志的动静,也停下脚步,朝这边看过来。
徐福谦是A市厨师协会主席,也是今天厨师资格证评判的主裁判。
从过来人的身份讲,三级资格证,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它就是个分水岭,开窍的人觉得简单,开不了窍的人再怎么考也就是过不了。
考的既有厨师日积月累的过硬本领,也讲究现场即兴发挥的本事。
本领和本事,一项出彩即为合格。
但现在,眼前这位刚出茅庐的姑娘,在围观群众眼里平实无奇的做法,却让见识过大大小小上千场厨艺比赛的徐福谦,嗅到了一丝丝炫技的意味。
这丝炫耀,不是寻常厨师花耗以年为计算单位的时间,将刀工、火候等看得见的技法,提升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对食材的把握和对各种调味料相辅相成的悟性。
当然,有志者事竟成,这种深刻的理解和细致入微的领悟力,同样可以利用时间慢慢沉淀,但所需要的时间就更长了,十年或是二十年,如同蜗牛前行,难于上青天。
徐福谦微就是这样一只苦苦追寻更高境界的蜗牛。
但现在他却看到,在他求而不得的技艺道路上,出现了一
只撒腿狂奔的兔子,后腿蹬地轻而易举地起步向前,毫不费力地追赶上他用大半辈子爬行的路程。
他的路程终点一眼望到头,眼前这位名叫苏楚箐的姑娘,前行却必然是旷野。
佐料放好,改小火焖烧,那苏楚箐就已经没有事干了,于是打量的关系对调,她从被打量的人进而转变成四处环视其他考生的进度。
站在苏楚箐面前的老头,苏楚箐不认识,但杨大壮认得啊。
徐福谦。
那位可是A市厨师协会的主席同志,之前都是负责国宴的掌勺大师。多少厨界说得出名字的前辈师承他名下,如今清真国营饭店的头灶师傅,当年就是跟着他学出的师,可以说,得了徐师傅青眼,在整个A市,甚至放眼全国,都能在厨师中间横着走。
苏楚箐的锅里开始有肉香飘出,很香很浓郁。
一下就将评判和围观的人勾住,也将同在考试的杨大壮震住。
先声夺人,菜未成,苏楚箐就已经在气势、菜味上压制住其他厨师。
鼻翼周围飘荡着的甜腻酱香如同丝丝缕缕交织的棉花,堵的杨大壮肺部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肥肉堆积的黄黑额头沁出了汗,杨大壮扯起背心的衣角,在泛着油光的脸上乱抹一通。
他今天要做的是姜汁蒸鳜鱼,这是一道鲜浓类的菜品,正好能够满足考场特殊考情的需求。
菜品的好坏,光用眼睛看必定有失偏颇,但就算每道菜只浅尝辄止,筷子夹上一小口,也是一百来号的菜品,各位评委吃到后面不仅腻味,口舌尝不出细小的差别,更为重要的是,肚子也吃饱了甚至吃撑了。
油腻的荤腥不仅难以下口,反而适得其反。此刻来上一口鲜透的淡口鳜鱼肉,柔和的黄姜开胃却不辣口,必然会高下立判。
比赛开始前的意气洋洋,渐渐随着越来越浓郁的肉香浸透消散,杨大壮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挪回到眼前的这盘鱼肉上。
至少在徐福谦老师傅面前,不能出任何差错。
削干净外皮的土黄姜温凉水洗净,杨大壮没带手套,三指直接捏着姜头,在特制的研磨器上打圈研磨,研磨的力气不能太重,否则姜汁浪费太多;力道又不能太轻,这般磨出来的姜蓉颗粒太粗糙,影响鱼肉入口的口感。
老姜不小,杨大壮的手更大,熊掌似的捏着,莽山般的身躯几乎贴在台面上,莫名有种铁汉柔情。
他虽然只做一条鱼,还是在考场外花费功夫认真钻研过的一条鱼,但为了能在徐福谦面前呈现出蒸鳜鱼最好的状态,上锅前的准备功夫却不少。
所以当苏楚箐开始小火焖肉时,他正处理鳜鱼的最后一道工序。
一般蒸鱼的最后处理工序是在鱼身上剖划纹格,以便保证鱼肉内外一起熟透,同时让外加佐料的味道更好地进入鱼肉内部。
但当他划下第一刀,扁平的刀刃从鱼肉中穿膛而过,苏楚箐就没再看了,转过身,继续四处寻觅她感兴趣的菜品制作去了。
因为她背对着徐福谦,因此没有看见在她回头的瞬间,被杨大壮吸引视线的徐福谦同样转过脑袋,俩人动作出奇的一致。
精神高度紧绷的杨大壮握刀的手一松,他知道,缺点暴露,自己已经彻底输了。
一个小时后,待表盘上的时针指到十,带着袖章的女同志从手表上收回实现,拿起悬吊在空中的棒槌二次敲铃。
资格证第二场考试,实操考试就此也结束。
几乎在铃敲响的同一时间,端着盆的工作人员上前,在每个灶台里倒上凉水,燃烧的蜂窝煤噗滋冒着白烟熄灭,有些考生锅里的东西还没熟,但也只能骂骂咧咧,将最终的半成品摆上案台。
评鉴的顺序是按照一开始题目抽签的序号。
苏楚箐和杨大壮都排在不前不后的位置,苏楚箐是第56名,杨大壮是第63名。
炖肉需要吃热口,评委从第一位考生案台前开始,按秒计算,十几秒便能评鉴完成,各自说出个分数,站在一侧的记分员记下分,打分环节就算结束了。
因为给分直接当着考生的面,考没与否现场就能知道结果,有的人在评委团经过后面露喜色,更多的人却是气恼地扔了锅,张嘴质问不过的原因。
等裁判官已经走到苏楚箐面前那排考生桌前,她用毛巾包裹着,想要掀开盖子将炖煮好的五花肉盛出来,却被领头的徐福谦制止住了。
“五十六号考生先等等,你的菜品,放到最后一个再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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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楚箐倒是对自己做出的五花肉有信心,既然裁判员要求,她又将盖子盖回去了。
不过两三秒之间的事,众人都来不及回头确认五十六号考生是何许人也,裹挟着浓郁甜酱香味的肥润油香,在闷热的空气中打了个小卷,丝丝缕缕钻进附近考生的鼻子里。
就站在一米开外的徐福谦,自然也闻到了,他欣喜之余,更多的是对手艺参差不齐的恨铁不成钢,苍老的嗓音高亢。
“未来你们代表的是厨界的脸面。后厨有什么规矩?手艺过硬就是规矩!在我看来,五十六号考生今天的菜品就是全场最优,你们要是不服气,尽管去比。前面那些不及格的同志,也不要着急非得找工作人员讨说法,我把五十六号放在最后一个,就是为了让你们大家都好好看看,差距到底在哪儿。”
掷地有声的音波在天井中产生回音,余音消散,众人心中的波涛骇浪却久久难以平息。
后厨就是个小社会,大家都是从脏活累活啥都干的厨工,把资历慢慢熬上来的,眼看好不容易
()就要熬到头,得到属于自己的灶台炉,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们,几年的打拼,屁都不如,甚至比不过一个娇滴滴的娘儿们。
怎么能不气。
脾气暴的考生当场就不乐意了,扯下围裙,开骂撒泼,愤懑的话还没说出口,佩戴袖章的女同志拿着记录考场秩序的小本,犀利的眼神瞬间就杀过来。
“违纪取消考试成绩,三年内不得参加。”
喷发的火山猛然哑炮,只能憋着气低声咒骂。
但更多的参赛选手却是渐渐围聚在徐福谦周围,都想瞧瞧,能被这位大佬另眼相看的小姑娘,到底实力如何。
陪着亲朋好友前来考试,站在天井走廊围观的群众,讨论的更是热烈,都围挤在木栅栏旁边,有人问女师傅是哪家的厨子,也有人好奇这老者是谁。宋家萤被夹在里面推嚷来推嚷去,索性也顾不上是否安全,从人群里挤出去,小皮鞋直接踩在凳子上,与印桃姐相互搀扶着眺望,笔记本上的内容也不记了,生怕眼睛错过任何细节。
毕竟还在评分环节,短暂喧闹过后,天井又重回肃穆的氛围,但暗中落在苏楚箐和徐福谦身上的视线却更多了。
本场考试的话题中心人物,受到表扬的五十六号考生,礼貌地露出片刻微笑后,立即恢复专业状态,用温水打湿毛巾,不留空隙地覆盖在焖锅盖沿周围。
苏楚箐计算过时间,按照原本的顺序,等裁判员品尝到五花肉时,焖煮的肉块刚好能达到最佳温度,温热却不会烫嘴。但如果时间她变成了最后一位,失去炉火加热的猪肉据需要额外保温,吸满水的毛巾就是最便捷的方法。
至于徐福谦,此刻,他与其他裁判员已经绕过苏楚箐的案台桌,走到编号为六十三的选手面前。
杨大壮等着裁判站定,才掀开蒸笼盖,氤氲的蒸汽温度高的惊人,但他却仿佛靠着一身腱子肉,丝毫感觉不到烫意,徒手取出‘答卷’,啪的一声,稳稳当当摆在徐福谦和各位裁判员面前。
“姜汁蒸鳜鱼。”杨大壮中气十足地说。
经过猛火蒸煮的鳜鱼冒着热气,围绕着花纹的瓷盘里鱼肉周围渗楚清透的汤汁,研磨成泥状的生姜气味并不浓烈,深吸一口,河鱼的鲜美混合着姜汁的腥辣,清新的淡香淌进肺腑,让人不仅好奇,拨开灰褐色的鱼皮,露出葱姜包裹下蒜瓣状细腻奶白的鱼肉,是否品尝起来也会如同想象中的爽滑柔嫩。
裁判员中已经有不少人开始点头,这让杨大壮忐忑的心脏稍微缓和了不少,至少从战略上来说,他选择鳜鱼清蒸的做法并未出错。
至于最关键徐福谦主席的看法,杨大壮目不转睛地盯着,眼看他瘦若枯槁的手指颤颤巍巍,抽出一双干净的木筷,分别在鱼头、鱼鳃、鱼腹、鱼尾四处轻点几下,最后停在鳜鱼腹部三寸左右的位置,筷子微微用力,挑破薄若蝉翼的鱼皮,拨弄露出来的洁白鱼肉。
这是全场首次,徐大厨在单个案台桌前停留超过一分钟。
周围都安静下来,杨师傅的手艺大家都有目共睹
,鳜鱼不似常见的四大家鱼,光是想要在不破坏原有鱼皮的情况下,完全将长在鱼背上的硬刺清除,就需要长时间日积月累的摸索,既要耐得下性子又要对鳜鱼的构造小有心得。
特别是为了让姜汁完全融入鱼肉当中,杨大壮沿着鱼鳞的纹理,刀刃放斜,缓拉慢雕,在新鲜的鱼肉上片出与原有肌理难以分辨的花刀,一般的厨头师傅做鱼的数量达不到,几乎难以达到他的水准。
或许,已经开始有人暗自猜想,宗匠如徐师傅,也可能有看走眼的一天。
这六十三号的男同志,无论从资历还是技巧上来看,都是这一批考生中的佼佼者。
他的菜或许比五十六号还要出彩。
“丫头,你过来,”徐福谦突然放下筷子,打断众人心中的阴晦的猜想,上了年纪有些浑浊的眼,仍看着瓷盘中的蒸鱼,他却对着苏楚箐招手,“依你看,这道菜,问题出在哪儿?”
全场哗然。
“什么?这鱼蒸的还有问题?”
“不应该呀,六十三号可是从清真饭店过来的厨子,之前都是在闽南那一带农村做酒席,虽然刚来A市不久,但也是正儿八经的老师傅。”
在场有认识杨大壮的群众,“的确,刘师傅做的鱼我吃过,比别的馆子好吃多了,该不会是许大厨吃不惯鳜鱼?或者商业局准备的食材不新鲜,没能让杨师傅发挥出全部实力?”
有质疑评价真实性,自然就会有更多的人不服苏楚箐的水平。
“就算杨师傅真的出现了失误,也轮不到一个黄毛丫头来评判。”
“就她这岁数,吃过的鱼估计还没正儿八经的饭店师傅杀过的鱼多吧。”
“荒谬!”
争议太多,就连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也伸长脖子,想要知道六十三号蒸鱼的问题所在,更想要听听苏楚箐到底会说些什么。
汇聚全场视线的苏楚箐往前走了两步,在徐福谦鼓励的目光下,波澜不惊地拿起傍靠在瓷沿上的木筷。
依旧是?划四点位置,鱼头、鱼鳃、鱼腹、鱼尾。
不过十秒,她便放下了筷子,甚至没有品尝。
“这道鱼本来应该是上乘之作,但是六十三号考友求优心切,反倒弄巧成拙。”
闻言,心怀侥幸的杨大壮身体猛然一震,站在原地,平时鼻孔看人的他,下巴瑟缩,没敢再抬起。
“继续。”
反倒是徐福谦沉吟稍许,悠悠开了口。
“六十三号考友,处理鳜鱼的最后在鱼脊上加划了一刀。有经验的师傅在做鱼时,会习惯性地在鱼背上划上一刀,这一刀要是划好了,可以破开厚肉、断开腥线、掀开韧皮,上下相连的鱼肉一分为二,蒸汽在形成的刀缝中快速流通,鱼肉的鲜汁滋味溢散,让佐料以及这道菜的关键辅料,黄姜,味道顺刀线渗透进去,不破坏鳜鱼本身的形状,却达到清蒸鱼块的效果。”
苏楚箐的声音不高,但却清脆,不像其他人经历了三四个小时的考试,早就卸
了力气,透亮的嗓音如同清澈的溪流,轻柔而流畅,让人的注意力瞬间就随着她的话语,仔细往下听。
“但是这一刀不是这么好划的。”
“每种鱼的身体结构、肉质特点、味道特色都有差异。针对每一种不同的鱼,甚至是大小体型不一样的同类鱼,在下刀、走刀、收刀上都有区别。”
“很多人只知道要划上这么一刀,但具体应当如何划,以何种角度划,却挈瓶之知,不甚了了。只是依着葫芦画的瓢,画出的葫芦不是葫芦、瓢不是瓢。鱼依旧是那条鱼,却不能达到鲜美烧出来、料味烧进去的目的,甚至多此一举,将鱼给烧坏了。”
而苏楚箐的师傅,恰好最会吃鱼也最会做鱼,这一刀,按照他的说法,最初就是由他带火的。
苏楚箐耳濡目染,跟着他也渐渐学到了些皮毛,但她那点招师傅嫌弃的手艺,此刻也算够用。
“你的意思是,六十三号的鱼烧坏啦?”
有人赶紧问,他们站在栏杆外,看得到蒸鱼的模样,香味却是淡到难以捕捉,至于味道那就更不可能了,最终的菜品只有等考试完全结束,才会允许前来围观的群众品尝。
但这已经让他们足够惊叹,看似简单的蒸鱼,其中竟然有这么多门道,但更让他们暗自称奇的是五十三号竟然真的能将这点失误给看了出来。
就好比老师给学生批作业,指出问题的人,不仅自己要会,更需将知识点吃透。
这位一开始被所有人叫衰的小姑娘,没想到却是本场最大的黑马,厨艺远在杨大壮师傅之上。
“没有,考友的这条鱼没有完全烧坏,但也只成功了一半。他那一刀划得细致,但没有完全了解鳜鱼的特点,不能做到优雅婉曲、自然如意的一刀到位。所以前面刚下刀的部分还算可以,后面却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我猜,这道鱼鱼鳃骨往后三指内会特别鲜香美味,无腥无腻,肉质爽滑。但是再往后半段去,味道就会大大逊色。特别是刀口之处的肉质,会显得干老发柴,嚼渣发腥。”
苏楚箐这话说完,徐福谦微微点头,后退一步,示意其他裁判自行评鉴。
杨大壮灶面上的筷子很快就没了,没抢到最后一根筷子的裁判也不再纠结是否干净,直接从脏碗篓里拿了一双,先吃了鳜鱼的前半段,然后立马夹起一块后半段的鱼肉放进嘴里,他们很好奇苏楚箐的说法,想亲自体验一下是否真是这么回事。
杨大壮始终没有说话,因为他心里清楚,这姑娘所说完全正确。
这一刀他练过许多次,总是无法一刀到位,做出的鱼总是差了半条。就像她说的那样,他确实是夜以继昼、日复一日依着葫芦画瓢。
总归是没有学透。
自以为积累已经足够,却只是一眼就被看出端倪。
徐福谦说不行,杨大壮心服口服,但被刚拿起刀做菜的女同志指出不行……
额头的血筋一跳,杨大壮突然想起这姑娘说的那句。
——“厨艺需要积累,也看中天赋,天赋不高,再大的岁数也是白搭。”
当时只道年轻人心高气傲,杨大壮苦笑一声,人家女同志的确有这资本。
就在考试刚开始前,他还讥讽嘲笑过,‘女人,来当什么厨子?’但此刻,从自己嘴里吐出来讽刺的话,变成了回旋镖,刀刀扎在他脸上,让人没脸没皮燥得慌。
“我输了,”杨大壮又抹了把脸,他本就长的壮实,淅淅沥沥的汗液滴进他的眼睛,烧的他眼膜发痛,几乎赶得上苏楚箐叔伯辈的中年男人,人生第一次因异性对手而感到狼狈,
“是我技不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