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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解意略微困惑。
他甚至怀疑了一下自己的道体有问题,禁制浮现不出来,都没怀疑面前的小主人。
而我抬手,收回了还捆绑在裴解意腿上的藤蔓,看着他好似有几分不敢置信的迷惑神情,唇下意识地弯了弯,觉得裴解意这幅模样,实在有些呆。
方才我给他“下禁制”的时候,也早感觉到了。裴解意的大腿绷紧,微微颤抖着,似乎极力压制着某种力量——分明就是很抗拒,想要反抗,又被自己强行压下来的特征。
而他本不必如此。
我无声叹息,又开始觉得裴解意果然很呆了。
见裴解意仍然是十分在意的模样,我还是开口道——
“裴解意,”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将主仆禁制,留在你的腿上吗?”
裴解意怔了怔,摇头。
“……一旦被刻下这种禁制,你终身都无法摆脱我的影响。我能牵制你的修为,控制你听从我的命令,感知你的情绪,只要我想,你在我面前毫无隐私,也绝无自我。”
这一桩桩,都是让人无法忍受的苛刻事宜。
我甚至觉得,如果是我碰见了这种事……还不如直接死了来的清净。
裴解意却流露出一丝迷惘,“属下知道。”
“过去,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那是他和主人最为隐蔽、无人可以替代的连结。
不是吗?
我几乎有些想叹气了。
“过去是过去,你总不会想要一辈子都如此。”
裴解意自然是想开口反驳的,可我却没注意到裴解意过于紧张的神色,语气平静道,“所以我将禁制刻在了你的腿上——出窍期可重塑肉身,你也可以脱离这禁制了。”
“裴解意,我是有意的。”
害怕裴解意或许心中有什么奇怪的负担,我十分敞亮直白地开口。
“我还没祝贺你突破出窍,离登仙更近一步。”
我看着他,言语轻缓,一字一句道,“这便作为,我恭贺你的第一份礼物。”
“——你自由了。裴解意。”
“从此你有健康、完整的身体。”
“有青云直上的登仙之路。”
“有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自由的神魂。”
裴解意不再作为人魔,他是修真界年轻一代的天才,宗门长老的亲传弟子,大道之途光明平坦。那些阴翳过往,都随着亲手报下血仇而被掩埋,他还有“未来”。
好似一切都再无遗憾了。
我对着裴解意,露出一个非常短暂而浅淡的笑容来。
是真心为裴解意挣脱那些过去,而感到高兴。
……我二人今日起,也算分道扬镳了。
我推己及人,如果曾经和谁有这样一段尴尬的过往,那我恐怕会再也不想见到他了。如果裴解意就此疏远我,我倒也不会觉得失落。
日后,我要是能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裴解意这样一位雷灵根天才的相关传说,说不定也是极为有趣的经历才对。
我们有着无人知晓的过往,再奔赴于不同的未来。
想到此处,我随意地也安慰了裴解意一句。
“你放心,知道你我过去联系的人并不多——在登仙宗当中,也无人会拿此来构陷于你。”
实力永远是最快让人闭嘴的良方,何况惊雷长老还护短,也不会让裴解意曾经当过“家奴”一事传扬出去。
我并不担心他在这一点上受人欺凌。
裴解意有无数次想要开口。
他不在乎那些。无论是“健康”、“完整”的身体;青云直上的登仙路;还有所谓的“自由”。
“自由”好似被粉饰过的残忍的事实,他对于裴解意更直接粗暴的意义其实在于——
“被抛弃”。
在大多数情况下,裴解意也并不抗拒那些,但前提在于——
他不要走进,没有主人的未来。
没有舟多慈的未来。
过于强烈的、一个接连一个的打击,让裴解意的唇微微翕动,却干涩地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头部好似遭受着重击,于是思绪被彻底搅散了,一下比一下更加混乱。
原来禁制的消失,是主人刻意留在了会被替代的化神玉上。
他和化神玉一样,
被扔掉了。
裴解意控制不住地想:为什么。
那个时候,主人就已经决定要扔掉自己了吗?
是他做错了什么?
在混乱当中,裴解意无比艰涩地开口,“所以,您从来不让我对旁人提起,您是我的主人,是为了这一日吗?”
我略微迟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裴解意说的应该是在登仙宗内部的事,应道,“嗯。也有这个原因。”
虽然更多的原因也在于,在登仙宗内明目张胆地和同门搞这些主仆之分,风气也太坏了,要被抓典型的。
“原来如此。”
裴解意喃喃说,“……原来如此。”
所以主人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承认他的身份。
他一直都没有被认可。随时都可以被丢掉。
裴解意想起了方才,主人明明是说可以给自己留下禁制的。
深黑似渊的眼中,浮起了一层希冀意味。几乎是抱着一丝侥幸,裴解意试探地询问,“可是您刚才,明明……”
或许主人也有过动摇?
只是他做的不够好,才让主人改变了主意,没有进行到最后——
这一丝几乎显得有些荒唐可怜的期望,很快就被碾碎的一点不剩了。
我听见裴解意提出来的问题,“嗯?”了一声,才意识到裴解意问的是什么。
“吓到你了?”
我很有些恶劣地道,“谁叫你那么嘴硬……逗你一下罢了。”
又怎么可能真的给裴解意留下束
缚他一生的禁制——虽然按照常理来说,裴解意心中抵触,也留不下来就是了。
紧接着,我就看见裴解意脸色一瞬间煞白到底。
他的身形,甚至略微晃了晃,像是随时都能倒下。
我略微一怔,皱眉上前扶住他。
“裴解意,你——”
我有些怀疑,是裴解意那不知名的急病又犯了,于是取出先前炼制过的灵药,就往他嘴里塞。
碰到了裴解意柔软冰凉,透着惨白色泽的唇瓣。
手突然被叼住了。
我:“?”
那舌头卷过了喂进去的灵药,又触碰到了我的指尖,我想收回,却发现被裴解意轻轻地拿牙齿咬住了。
虽然不疼,但裴解意就是不肯松口。我心底泛起一丝很奇异的意味来,有些不太自信地想——
这么幼稚的事,居然是裴解意做出来的?
我看向他,发现裴解意也正斜着眼睛看我。眼底像蒙上了一层黑雾般,看不清虚实和情绪。
那目光太过陌生,阴翳的实在不像平日的裴解意,以至于让我有几分茫然。
但即便如此,我也能很清晰地感知到了。
裴解意好像……不大高兴?
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突破出窍期,肉.身重铸,又重获自由,就算有再大的心事,也该随之烟消云散了才对。但为什么裴解意看上去那么的——
难过。
我心中微微一动,有什么近在咫尺,却偏因为灯下黑没反应过来。
“所以,您不要我了对吗?”
裴解意松开了牙齿,目光飞速地掠过指腹上留下来的殷红牙印,声音有几分古怪的喑哑。
他第一次,对我喊出了极为陌生的称呼,连我听着都有些不自在,“多慈真君。”
“你不要我了吗?”
“……”这话听着实在古怪。我想。
“我没有不要你。”
这句话解释得更加古怪了。
我顿了顿,才对这句话进行补充,很平静坦然地告诉裴解意,“没有什么‘要不要’的。裴解意,你是独立、自由的人,又不是依附我的物件。我从前没有这么看待过你,以后你也不需要给自己设下这种限制。”
是不习惯这种身份的转换,所以在不安?
我实在无法更精准地捕捉到裴解意的想法了,他似乎与我完全不同,至少我是完全无法接受有另一个人可以掌控我、包括生死的。能脱离这种桎梏,甚至比突破修为要更加重要。
但裴解意看上去就是不高兴。
我隐约觉得,或许是我之前的话,带来了一些误会。于是耐心劝说裴解意,“我也没有要和你彻底一刀两断的意思——”
裴解意略微抬了一下眼,有些死灰复燃。
“从今往后,我们依旧是道友同门,有同修之谊。”
我顿了顿,缓缓开口,还有几分羞赧的矜持,“如果你愿意的
话,我们还可以是朋友。”
我的朋友一惯很少,对于人际交往方面,也没什么热衷。
但依照裴解意的品性,我觉得他会是一个很适合来往的人。所以罕见地、非常主动地伸出了手。
但对于裴解意而言,这种话更像是一种客气的托词,随时会被抛之脑后。
或许只是可怜他而已。
毕竟舟小公子,一向那样的心软。就像是当年可怜他,所以才将他捡回来。
像那些在游猎时,被主人放走的灵兽那样。
一念之间。
真可怜。
裴解意想。
——不是说他自己,而是说舟小公子。
只不过是动了一丝善念,偏偏就被自己这样的人缠上了。
以怨报德,他再该死不过。
可裴解意偏偏无法控制。
强烈的悲伤、不安、痛苦与惭愧,因为刚才短短时间内跌宕的一切,让他无比混乱,难以思索。
属于裴解意的一切秩序崩塌,建立安全感的来源,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主人不会永远是他的“主人”。
好似有一枚穿心钉,往裴解意的胸膛中钉死了按下去,于是血肉淋漓剥落——这痛却偏偏让裴解意觉得畅快,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转移他的注意了。却还是不如裴解意心中所愿。
那些压倒一切的邪恶欲.望更占据上风,很快便像是浓墨一般,染透了整片心海。
他不能放手。
哪怕不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