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布织讶然失笑,不过马上觉得失礼,扶了扶金丝眼镜略作掩饰,又将茶放到吉原直人面前,微笑道:“您太过奖了,我年轻识浅,人才两个字可承受不住,不过……吉原桑您有话可以讲了。”
吉原直人将手拢在茶杯上暖暖手,抬眼望了户布织一眼——她有一头微微自然卷的披肩发,鸭蛋脸,戴着眼镜化着淡妆,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有知性气息,只是让人瞧上一眼便能知道这人受过良好的教育。
气质是骗不了人的。
不过也能看得出她有浅浅的眼袋,眉宇间的倦色也很重,估计上了一天班十分疲倦了,但就算如此,她依旧微笑着,不卑不亢,面对吉原直人这个不速之客依然显得彬彬有礼,很有教养——吉原直人之前纠缠不休,她最多冷脸相待,拒绝交谈,也没有出口恶言。
有教养的人品性一般都好,吉原直人对户布织越感满意,试探道:“户布小姐现在工作的不开心吧?”
户布织也没有隐瞒,微微点头:“是有些不开心。”她说完就看着吉原直人,准备等他把挖脚墙那一套老生常谈说完,然后赞叹一番,感谢一番,最后起身送客。
东瀛公司喜欢稳定性高的员工,跳槽会给履历上留下污点,而从知名大公司跳槽到毫无名声的小公司更是污上加污,说影响到未来发展毫不过份。
户布织也只是看在吉原直人一片诚意都追到家里来了,外加不想过于和人交恶——和气生财嘛——才在这儿耐着心听他讲话。
吉原直人又笑问:“虽然工作不开心,但户布小姐不想辞职,对吗?”
“对!”
吉原直人了然点头:“确实,归属日向银行管理的山内A确实是东瀛有名的大公司,但如果我听说的没错,因为日向银行传统而老旧,山内A是采用的年功序列和绩效薪金并行的管理体系吧?”
户布织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是的。”
“日向银行这些年业绩很差,新管理层力图改变,但进行内部改革又不彻底,最后不得不将许多老员工下放到了山内A,是不是这样,户布小姐?”
“是这样没错,但……”
吉原直人打断她的话快速问道:“那你的升职之路被堵死了吧,户布小姐?在职场上,除了赚钱也有需要实现的人生价值吧?户布小姐明明是有能力的,甘心要把前面占着位子的无能者一个一个熬死吗?就算熬死了,那时户布小姐还有拼劲吗?还有精力去拼吗?”
这一连串的问话直接将户布织问得恍了神——东瀛年功序列制是东瀛企业为了防止流失员工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兴起的一种管理模式,七十年代后进入鼎盛期,基本相当于终身雇佣,薪金和职位的提升是随着工作年限的增长而提升。
这是有历史原因的,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东瀛经济高速发展,工厂企业面临严重的用人荒,为了保证企业工厂稳定经营生产,政府鼓励企业工厂将毕业生终身签约,鼓励企业采用以年为功,序列升迁的管理方法。
这种方法在当时是有积极意义的,员工视厂为家呕心沥血,企业不必担心员工轻易离职,而政府可以保持社会秩序稳定——年轻人收入低,消费也低,等结婚生子需要房子车子票子时,工作年限也长了,薪金和职位也高了,不会有压力,社会一片平稳和谐。
虽然到了九十年代中期,东瀛经济泡沫猛然爆裂,全国经济进入缓慢衰退期,年功序列制遭到了致命打击,开始引入西方的业绩薪金制,不算工龄,能者居上。
但任何制度中都有保守派,日向银行一直将年功序列制坚持到了二十一世纪,但也有些熬不住了,想进行管理改革但内部又斗争剧烈,最后各方妥协之下将老员工开始向子公司分流,于是户布织所在的山内A也接受了一批老资格,随即办公室战争开始了。
这些老资格能力不好说,但工作年限个个都是户布织的几倍,大家排排坐,户布织差点被从办公室里挤出去……而且争权夺利个个都是好手,空降来抱成一团,将户布织这些本土派吊起来打。
户布织有苦难言,她是女生,东财毕业后家中为求稳定建议她直接加入了山内A,苦熬了六年拼业绩才拼成了诸备科长,正准备升职呢,结果母公司一下子空降了一大堆老头下来,她所在的业务三部一下子多了两个部长,四个主任,九个科长……
母公司的战略要求她了解不到,但她这里职场竞争一下成了地狱级别,升职难度成了噩梦级别。
走的话,又不甘心,毕竟已经有六年基础了,去别的地方当新人重头来过吗?一个女社员想摆脱花瓶的称号,能侥幸抓住一点机会上升,没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明白有多难的。
户布织短短恍神了片刻,明白了吉原直人的意思,于是她也坦白起来,直言说道:“吉原桑,我目前确实有很多困扰,但我也无法选择您的公司,虽然您的公司实力雄厚,未来前景极佳……”
吉原直人惊讶地打断了她的话,奇怪问道:“户布小姐了解我们SPM投资?”
户布织一阵无语,她根本没找到这公司在哪,但这话她也不可能当着吉原直人的面说——那不成了当面打脸了。
她哑然了一下,勉强说道:“略有了解。”
吉原直人看着她直笑,乐道:“户布小姐,我们SPM公司的写字间还在装修呢,我手下也只有临时雇来的几个猎头,正式员工一个也没有,甚至我现在连桌子椅子都没采购……”看户布织面色渐渐开始发红,他知趣的换了话题,转而诚恳道,“所以,目前SPM投资还是一张空白的画纸,正需要一位高明的画家来尽情创作,这就是我冒昧来打搅户布小姐的原因。”
他说着话,从公文包中取出了银行的资信证明推到了户布织的面前,待户布织拿起来细看时,他又掏出了一份合约放到了桌子中间。
“五亿日元?”户布织略有些疑惑。
吉原直人摆手道:“别误会,户布小姐,这只是证明我不是在开玩笑,公司也不是空壳,公司将来会在一年内陆续注资,计划总资本是一百二十亿日元。”
户布织微微点头,五亿日元对个人来说是个大数字了,但就开设一家投资公司来说,最多算是乡镇级别的货色。
她又拿起了合约,翻开第一页顿时微微动容道:“社长?”
吉原直人连连点头,笑道:“如果不喜欢传统称呼,改成CEO也可以……说实话,户布小姐,我没念过几天书,什么项目投资、风险投资、本金融资、资产重组、企业兼并、融资上市,这些我都不懂,甚至这几个词我还是这几天刚听人家说的——我不懂怎么经营好一间投资公司,所以如果你同意这份合约的话,公司经营以后就由你全权负责了。”
户布织觉得手中的合约沉重了几分,但她很快调整好了面部表情,继续翻看后面的条款,发现极有诚意。合约中约定了如果公司资产增长率连续五年达到了15%,她将自动获得5%的公司股份,薪金也相当可观,比她现在拿到手的要超出30%以上,各种福利待遇也是极好,甚至还体贴的约定了她如果要是辞掉现在职位的话,解约金将由SPM支付。
她真的有点被感动了,她不曾被人如此重视过——她做为新人来说,确实表现的很出色,但声望变现需要一个过程,也许她十年后也未必能拿到这么好的条件。
她缓缓翻着合约,最后看着“降落伞”条款发愣——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老板给管理层主动准备降落伞的——条款中约定如果她被解雇的话,将得到十年年薪做为补偿,十分丰厚的离职金。
她缓缓将合约合上,又放回到了桌子上,皱眉深思中一伸手从茶几下取出了香烟和火机,“啪”一声给自己点上了。
片刻后她反应了过来,连忙伸手将香烟按到烟灰缸中,同时道歉道:“不好意思,吉原桑。”
“没关系!”吉原直人喜笑颜开,好家伙,不用搞无烟公司了。他一伸手,乐道:“我也来一根。”
两个人都点上了,户布织用力吸了一口,轻敲着合约问道:“有件事我不明白,吉原桑为什么对我这么有信心?如果我经营失败了呢?如果我消极怠工呢?也付给我十年的年薪?”
吉原直人吐着烟雾,摇头笑道:“户布小姐,虽然我没文化,但我也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如果公司经营不善,或者户布小姐职业道德有问题,那是我眼瞎,我愿赌服输。”他和星野菜菜行为模式不同,星野菜菜聪明,遇到不懂的事她立刻找书现学,拼命钻研,学有所成自己把事办了,而他笨,只能直接去找懂的人,然后想办法一起合作解决问题。
他顿了顿,尽最大努力鼓动她,“户布小姐,说句冒昧的话,你在山内A这辈子想升到社长的位子基本不可能,处处受人约束,而SPM可以提供给你自由发挥的平台……当然,SPM现在的规模大概只是山内A的几十分之一,但我可以保证户布小姐来了后大多数事都可以一言而决——您就不想以此为基础,干一番大事业吗?不想铸造属于你也属于SPM的传奇吗?”
最后他开着玩笑道:“户布小姐大约这辈子都不会遇到一个比我更蠢的老板了,我觉得机会难得,你应该接受!”
户布织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也出言试探:“其实吉原桑拿着这份合约,可以找到比我更有经验的人……”
“我不想要个老油条,我觉得户部小姐适合SPM投资!”
户布织默然,伸手将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苦笑道:“您的信任让我觉得难以承受,请允许我考虑一段时间……”
吉原直人很理解,这毕竟是人生大事,笑道:“当然,希望我能得到一个好消息。”言罢他捞起风衣围巾告辞。
户布织将他送到了门口,四处张望了一下问道:“您的车停在哪里了?”
吉原直人嘿嘿笑道:“这个……还没买,等你签了约先把这件事办了。”他看户布织怔住了,连忙摆了摆手打着哈哈:“开个玩笑,你慢慢考虑,人生大事不能着急。”
说完他就顺着路迈着大长腿走了。
户布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中,心中纷乱,犹豫不决,这是个机会吗?是要稳定还是去冒险呢?她犹豫了一会儿,准备明天先找律师朋友将合约看一眼,冷不防阴影中户布夫人冒了出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问道:“织酱,给妈妈详细说说这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