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宣侯和侯府三小姐宣芷蘩都是原配博平郡主赵氏所生,芷蘩不到八岁时,郡主便身染沉疴,撒手人寰,过了两年,老侯爷新娶了继室江氏。
江氏嫁到宣家时,是带着和先夫的遗腹子一同进门的,老侯爷为人豁达,不仅让继子沉渊改姓宣,还在他弱冠之年亲自为他取了字,照野。
宣沉渊大她四岁,她十岁那年,她便从二娘子成了三娘子。
芷蘩过来前换了身石榴红的宝象如意团纹坦领襦裙,手臂挽了圈鹅黄素纱披帛,刚一踏进老夫人的院子,就闻到檀香和麝香的味道。
她对这个继母一贯的印象便是神龛上的菩萨似的,慈眉善目,和气敦厚,虽是继室,这些年,对她也算是关怀备至。
只是再和气,到底还是隔了一层肚皮,不是亲母女,她一颗心悬着,不敢懈怠。
“母亲。”她小心翼翼的行礼问安。
江夫人闭着眼睛歪靠在贵妃榻上,身后垫着金丝软枕,宣沉渊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坐在江氏身侧侍奉汤药。
江氏仍在假寐,许是睡着了,缠绵病榻的人总是昏昏欲睡的样子,虽然年纪大了,芷蘩依稀能从她爬上了皱纹的脸上瞧出她年轻时的美艳。
宣沉渊便是承袭了母亲的美貌,八分的英气中,杂糅着两份阴柔。
她以前不以为意,如今心里那桶水又忍不住七上八下起来,不知道她是真睡着了,还是有意给她点脸色瞧瞧。
还是宣沉渊放下了汤药,扶她起来,又给她端了个瓷杌子在屏风旁,照顾孩子似的,温声道:“坐吧。”
“多谢二哥哥。”她没有坐。
好像要一直站到江氏醒来。
男人见状笑了笑,转身俯下身,唤了声母亲。
江氏迷蒙睁开眼。
见到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女孩儿,叹了口气,“好孩子,坐下吧,难为叫你跑过来一趟,沾染我的病气。”
“给母亲请安是孩儿的本分,一家人哪有沾染不沾染的,还记得小时候掉进水里生了一场大病,是母亲不怕过病气亲自来照顾我,孩儿一辈子都记在心上。”
她端起榻边的药,药已经不烫了,温热的,不知道有多少种药材混在一起,尤其是里头当归的味道,熏得她有些头晕,“孩儿侍奉母亲喝药。”
江氏笑了起来,忍不住感叹她懂事乖巧。
芷蘩笑看了一眼一旁的宣沉渊,后者嘴角噙着丝浅笑,也正瞧着她。
江氏从枕下抽出一封信来,递给她:“好孩子,这是大郎从凉州寄来的信,给你的,他还嘱咐了我些事情,都写这上头了,我寻思着,得先让你知道了,再和你商量后头的。”
芷蘩接过信,瞧着信封上长兄铁画银钩的凌冽字迹,抽出信纸,坐在屏风前的杌子上一目十行。
待信看完,她的脸色已经有些白。
她捏着裙摆,强笑道:“大哥哥日理万机,竟也没忘记操心我这个做妹妹的婚事,吏部尚书的长子杨简珪?我与他的妹妹显娘相熟,和他倒是很是陌生,也不知道人品品性如何......”
“这婚事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江氏道:“那孩子和你家世匹配,相貌也端正,我方才还问你二哥哥了,那孩子在外头为人有礼有度,是个好苗子,如今你阿耶去了,婚姻大事,自然是先听你长兄的,他这安排我瞧着合适,但咱们家也不是不开化的古板人家,自然也要问问你的意思,你觉得呢?”
芷蘩张了张口,半晌,干声道:“女儿还想在母亲身边多侍奉两年。”
江氏道:“莫不是弥弥心里还想着齐王?齐王已经与杨家的显娘订婚了,让你去做侧妃,也是委屈。”
她被戳中了心事,一张脸瞬间涨的通红,“齐王是显娘的未婚夫,我绝不会与姐妹同侍一夫,我只是......想多陪着母亲和哥哥们。”
喜欢的人已经有了未婚妻,已经够倒霉了,接过心上人的未婚妻还是自己的好姐妹,简直是倒霉他娘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她是县主,有爵位傍身,吃喝不愁,如今只想着把这份喜欢耗尽了,彻底死心了,养两个面首找个地方过自己的日子,没成想家里却这么急着将自己往外推,到底不是在亲母跟前,心里的苦涩只能往回咽。
江氏叹了口气,眼前的孩子长得讨人喜欢,性子也乖巧可人,她又何尝不喜欢让她陪着自己多说些话,可是如今十八了,再拖两年便是二十了,好不容易过了孝期,十八的姑娘,在长安贵女里,已经算是年纪正合适出嫁的了,再拖下去,别人瞧着也要笑话他们家将姑娘留成老姑娘。
她将其中利弊细细说给芷蘩听,芷蘩听完,默不作声地笑,频频点头。
看到她同意,江氏松了口气。
“家里就你一个女儿,我最疼你,以后就算是嫁了,也离得近,想回来也能时时回来,不必挂念我。”
江氏又道:“婚姻之事不可囫囵过去,不然叫人家看轻了,光是嫁妆就要好好置备,我按照长安如今时兴的单子,叫你二哥哥开始采办了,除了家里原本已经准备好的,要去外头置办采买的也不少,还有绣品,嫁衣,青庐这些,得请两个绣花娘子在家里好好开始准备了。”
“照野,你给你妹妹好好物色,务必要身世干净,绣工上好的绣花娘子来做,这些绣品可是女方家的脸面,到时候送到了男方家里,是要给那些妯娌姑嫂瞧的。”
“妹妹的嫁妆,自然是要最好的。”
男人声音淡淡的,宣沉渊抱臂靠在茜纱窗下,囫囵的光影透过纱窗,在他周身酝酿出模糊的光影。
他低眉打量着笑得满面春风的芷蘩。
女人如云鬓发上,掐金的蝴蝶微微颤动,分不清是穿堂风吹的,还是人在颤抖。
她也正瞧过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他似乎不算高兴。
芷蘩双眸波光潋滟,盈盈朝他和江氏行了万福礼,退下去说是去着手准备嫁妆了,江氏嘱咐了几句不着急,当心累着眼睛。
“麻烦的事情都扔给你二哥哥做去,你别操太多心,姑娘家心操多了老的快,让你二哥哥操心去,也该多让他操心操心这些,以后新妇进门,也好知道些事。”
男人轻轻嗤笑一声。
“母亲说得对,有什么为难的,知会我一声便是。”
芷蘩拉住宣沉渊的袖子,朝江氏甜甜一笑:“有母亲和哥哥在,我倒还真想一辈子不嫁人了,一辈子就跟在母亲和哥哥身边才好。”
身边的男人身子微微一顿,他偏头瞧她,鬓边细碎的绒发被汗沾湿,贴在蛋白似的肌肤上,玫瑰露的淡淡香气幽幽萦绕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江氏笑道:“傻孩子,岂不是耽误了你,我倒是也想,瞧着你们兄妹和睦在跟前,我看着别提多欢喜了。”
母女两又闲话了几句,见江氏有些困乏了,芷蘩伺候着她躺下,悄声退了出来。
拂开门口垂着的苇帘出去,绯红的裙子在地板上摩挲出沙沙轻响,她挽着披帛面无表情地漫步在廊庑间,庭院里花木扶疏,午后的日光透过树影,斑驳的光影洒在她身上和脸上。
一只手忽然拉住她的胳膊。
手心的温度透过轻薄的布料,熨贴在她微微有些凉的肌肤上,她吓了一跳,踉跄往后退了半步。
待看清触碰她胳膊的人,她站稳身形,浅浅一笑:“二哥哥还有什么事情么?”
宣沉渊抬手,将手中的簪子缓缓插进她鬓间。
“簪子掉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怔愣,抬手下意识抚鬓,碰到他停驻在她鬓边的手,好似被烫到,又很快移开,她轻轻“啊”了一声,含糊道:“我竟没注意到,要是弄丢了可不好,我记得这簪子还是二哥哥去年送我的生辰礼。”
“是啊。”他闻言笑着点头,“一转眼妹妹长成大姑娘了。”
“丢了也不打紧,要是喜欢,我再命人打一对送来。”
男人收手时,不经意般在她圆润的耳垂上轻轻掠过。
陌生的触感叫她狠狠激灵一瞬,唇边的弧度僵硬住。
“二哥哥。”她瞪大眼睛。
宣沉渊手一顿。
他有些好笑的瞧着她风声鹤唳的模样。
像只受了惊的狸猫,眼睛瞪得圆圆的。
可是下一瞬,笑意又淡了下来。
他不紧不慢的更近了一步,将她笼罩进阴影之中。
“提醒哥哥自重,自己却不知自重?”
芷蘩有些茫然地看着他,顿了顿,下一瞬,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