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面沉如水,居高临下地瞧着她。
“父亲新丧不过一年,你便在外寻欢作乐,你可知道这事若是被外人知晓了会如何,大哥眼看着熬过这几年就能调回京都,若是此事事发,他在朝堂上都要被弹劾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到时候又要惹出多少事,你可明白半分?”
牵扯到大哥,芷蘩脸色煞白,如今家中的名望地位全靠大哥一人撑着,若是大哥的官运真的被她连累,她真是家里的罪人了。
隐在袖中的手不安地绞着手指,她结结巴巴解释:“我没有想寻欢作乐,我今日什么都没做......”
她确实今日什么也没做成。
虽然小时候跟宣沉渊最亲,但其实最怕的也是眼前这个二哥,大哥常年跟着父亲进进出出,亲兄妹年纪相隔又大,从小说不上什么话,芷蘩的衣食住行琴棋书画便都扔给了江氏。
江氏有时候身体不好,便是一直侍奉在江氏身边的宣沉渊监督她的课业。
宣沉渊平时对她这个妹妹温温柔柔,几乎有求必应,但碰到她偷奸耍滑玩小聪明时该严厉时也从不心软,拿起竹编子就“啪啪”抽手心。
好在她大了些,他顾及着她的面子就再也没动过手了,但是如今陡然面色一沉,她还是忍不住有些害怕。
果然,宣沉渊眉头微微挑起,一副要动怒的模样:“还狡辩?”
芷蘩下意识腿一软。
她几乎要跪下来求他原谅自己这一次,再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忽然耳边继续传来男人的声音。
“家里的马僮今日分明听你的吩咐送你去与朋友踏青玩乐,还说什么都没做?”
她闻言顿住。
嘴边的话立刻咽了回去。
“我只是前几日听显娘说那山上普济寺的朱砂坠子保平安灵验得很。”
她泪眼盈盈,小心翼翼道。
“想着哥哥们在外奔波,便想去求来,给哥哥们还有母亲做个香囊荷包带在身边。”
她心跳得飞快,好似揣了只兔子。
他默不作声地摩挲着指尖。
听着她软语解释,忽然轻轻低笑一声:“是么?”
“那为何马僮说你去见朋友了?”
芷蘩也不知道马僮为何要这样说,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那朱砂坠子名气大,十分紧俏,我前两次去了都没请到,这次正好知道有朋友与寺里的主持相熟,便约着朋友一块,让他帮忙......”
他不紧不慢“哦”了一声。
“几个朋友?男的女的?”
见兄长步步紧逼,一问接一问似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她额上渗出薄薄的汗,声音沙哑:“好......好几个朋友呢,男的女的都有......”
她掰开指头数,开始胡言乱语:“有显娘,还有显娘的几个表弟表妹,有魏王,有安定郡主......”
“没了?”宣沉渊脸色沉静。
她心中又惊又疑,呐呐道:“还有个伏青。”
宣沉渊脸色缓和了些,声音却还是有些冷凝,“伏青?如今在凤阁当着从八品右拾遗的差?”
听闻他知道得如此清楚,不由得微微一惊,呐呐点头:“是......哥哥认识他?”
他嗤笑一声,语气嘲讽:“芝麻大的刀笔小吏,我认识他做什么?”
她脸一红。
“以后不要再和不三不四的人往来。”
芷蘩低下头,暗暗撇了撇嘴。
见她似有怨气,他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抽,克制住怒气,声音软了几分,“杨家那姑娘和安定便罢了,其他人——”
他耐心教导:“二哥哥在外见的人比你多,有些人面上瞧起来是对你好,实际上心里别有所图,尤其是咱们家这样的门楣,你又有爵位,更是容易招来心怀叵测之人的觊觎。”
“哪怕是亲如手足的闺中好友,也难免为了男人和地位反目成仇,更不要提那些男人,哥哥也是怕你到时候伤心,眼见着你要定亲了,女人家嫁了人便是重新活一回,一步踏错,以后在夫家都要被人议论。”
“知道了。”她揣着袖子笑,“哥哥都是为了弥弥好,以后弥弥少见他们便是。”
他站在廊庑下,眉眼间隐着拂不去的阴霾,望着她分花拂柳疾步远去的背影。
绯红的裙摆飞扬起来,鹅黄的披帛拂过桃花,惹得花枝乱颤,粉雪飘零。
小时候还是个有些矮胖的小姑娘,如今长开了,胸脯饱满,腰肢纤细,一举一动越发行止婀娜。
一转眼就要嫁人了,像只蝴蝶似的铺开翅膀飞去了别家。
明明是他早就设计好的一门婚事,杨家门楣清正,位高权重,妹子嫁给户部尚书的独子,这是再好不过的姻缘。
可是总觉得哪里有不妥。
他驻足片刻,直到那影子再也瞧不见,一手背在身后,缓步往回走。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抬手,凑近鼻尖。
有暗香萦绕。
好像有根淬了毒的线扯住他的心肺。
园子里的桃花枝挂住他的发冠,他偏头,有些轻蔑地扫了一眼,随手扯下一朵娇嫩桃花,指尖掐住微微用力。
花蕊和花汁稀碎淌开,又被他随意扔进一旁的泥里。
——
晚些用了饭,宣沉渊闲坐在浅草轩翻书,芷蘩身边的侍女流云过来送东西。
他翻书的手一顿,淡淡扫了一眼搁在面前黄梨木曲足案上的锦盒。
“什么东西?”
见他又将手里的书翻了一页,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流云笼着袖子笑道:“回公子的话,这是三娘子苦熬了好几日,给二公子做的香囊,就是预备着二公子回来时能给您用上。”
他手一顿,这才正眼去瞧。
流云暗自吸了口气,半跪下来打开盒子,端着给他看。
盒子里躺着一只荷包,荷包上绣着一只白羽红顶的仙鹤,以海浪云纹作衬托,鹅黄色的荷包下还坠着玛瑙珠子和鹅黄流苏。
荷包的角落里,用金线绣着照野两字。
一针一线和配色,都是女儿家才想得出来的奇巧心思,叫人心都忍不住软了几分。
摸一摸仙鹤微微鼓起的腹部,里头封着铜币大小的硬物,想来是她白日里所说求平安的朱砂。
男人抿着唇。
“是只给我做了,还是家里人都有?”他眼帘也懒得抬,捏着荷包细细把玩。
流云继续陪笑道:“三娘子还给老夫人和侯爷也做了一个,只是给公子的这个是花的时间最久的,描的花样子也是按着公子喜欢的来,三娘子还说,平日里二公子对她最好,若是不做得好些,便辜负了二公子的一番心意。”
“难为她知道我的良苦用心。”他将荷包捏在手上,抬眸温声道:“你回去跟她说,方才我是话说重了些,没有顾及她的面子,今日天色晚了,明日我再去瞧瞧她。”
流云点头退下。
手里的书也看不下去了,他扔到一边,拿起桌上那只荷包放在眼前打量,半晌后将荷包放到自己房平日穿戴的衣服的箱笼里,旋身去洗漱。
洗漱完男人散着湿润的发,赤着上身,松松垮垮地披着月白寝衣,连带子也懒得系,半露出结实的胸腹肌肉。
见到扶风进来,他在曲足案后坐下。
扶风脸色有些为难,“公子,三娘子有信送出去。”
他掀了掀眼帘:“送出去便是。”
扶风刚转身,又被他叫住:“送给谁的?”
扶风把信递给他,心里为这位三娘子祈祷,一五一十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一道来:“送给那位伏右拾遗的,听三娘子院里的人说,三娘子一回去,便命人将箱笼里的弓箭翻出来,还命人去弓箭铺子买了两套新的鹿角弓,似乎是准备打猎用。”
宣沉渊看着手中粉红花笺上的清秀字迹,脸色一点一点阴沉下来。
他眼神阴骘的瞧着那只精致华丽的荷包,手中的花笺被缓缓揉皱,他捻着信纸一角,搁上一旁的烛台,火苗缓缓升起,泥金的桃花笺在他指尖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