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门前,江氏又叫住了他。
“儿子。”人老了,声音也跟着沧桑了起来。
连接里屋和外屋处的屏风旁,站了两个垂手侍候的小丫鬟,听到老夫人的声音,身子微微动了动,依旧低着头。
他顿住脚步,转身,温声道:“怎么了?娘。”
“你也不小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可有什么中意的姑娘,早些提亲,早些成个家才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喝上新媳妇的茶,哎——”
他扯了扯嘴角。
“还早。”
像是想起了什么,眉眼难得地也温软了三分:“有您喝的时候。”
本应该是听起来让人高兴的事情,江氏缓缓皱起眉头,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儿子。
儿子大了,由不得娘了。
“你还在怪为娘不该跟老侯爷说起那件事么?”
她声音浑浊。
原本已经走到门口的男人脚步停下,屋内的人看不见他脸上已经阴沉到极点的表情。
他转身,挥袖命屏风旁不知所措的两个小丫鬟退下。
一直到再也听不到脚步声——
他缓缓吸了口气,一步一步回到榻边的紫檀木圈椅里坐下。
“娘也是为你好啊——”一开口,江氏忍不住老泪纵横。
“我把你拉扯到这么大,又让你去国子监读书,又送你去光石山书院求学,求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让你能学成回来,考科举,跟你父亲还有大哥一样,做官做宰的,我江家也能沾点光么!当年江家一百三十口被人......”
“要让娘失望了。”他温声打断母亲的话。
“娘是知道的,我做不了官。”他笑了一声,“私德有亏的人,根本进不了朝堂。”
这话当然有些过分的苛刻,朝堂里私德有亏的人一点不少,可是江氏与他都心知肚明。
“那件事情你也是迫不得已,我当初就是想主动跟你父亲坦白了这事,女儿和儿子的前程,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楚,如今你父亲也去了,这事情除了弥弥再没有人知道,等她嫁出去了,有了自己的夫君和孩子,定然不会再掀这陈年旧账了——”
江氏声音苦涩。
十几年寒窗苦读,付之一炬么?
她不甘心。
“四年前的事情,母亲不要再提了。”
他慢条斯理道,却叫人不寒而栗。
“若不是母亲去年非要将这事告诉父亲,父亲也不会气血上涌而猝亡,母亲想必也不想父亲猝死的原因让大哥知道。”
江氏呆呆地看着儿子倾身为自己提了提被子。
被他的话提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宣沉渊帮母亲掖好被子,旋身往外走,没了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汤药味,取而代之是草木和香樟树的香气。
烦闷之气也烟消云散。
私德有亏?
他哂笑出声,静谧的庭院里,虫鸣声一片。
他当然从没真的觉得自己私德有亏,人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
道德,不过是上位者套在弱者脖子上的枷锁。
困得住江氏那样的妇人,困不住他。
四年前的那件事——
他眯着眼睛看廊上挂着的鎏金鸟笼。
里头空空的,是上回那个谁送的,还没来得及买一只鸟放进去养着。
里头的小秋千架孤零零地空悬着晃荡。
确实不太好看。
太寂寞了。
寂寞是他的常态,大漠的狼王总是独行,成群结队的只有牛羊。
可是她不喜欢寂寞啊。
他才去了洛阳多久,她就让别的男人上了她的榻?
男人负手站在鸟笼前,眼神阴骘,紧绷的皮肉下,喉结滚动。
养在手心的小鸟想飞走了。
不如给她送点小玩意儿打发打发时间?
送什么好呢?
就送一只白凤鹦鹉吧。
他唇角勾起残忍的笑意。
记得她好像怪喜欢那只鸟,为了那只鸟,她甚至骂了许多他从没有在她口中听到过的下流粗话。
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主动跟他说过一句真心真意的话了。
他自此在她面前自认一言一行再也挑不出错来,可是,总有那么些时候,她眼里的鄙夷和恐惧,总是像密密麻麻的针,一个一个刺进他心底。
都骂过些什么来着?
为了一个外人,对他说那样恶毒的话。
他忽然心脏有些疼,抬手摸上心口。
“咚——咚——咚——”
好像腔子里跳的那颗心,正在慢慢裂开。
早就裂开了。
多少个日夜里,想起她要和自己决裂,恨不得杀死自己的眼神,就好像有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开他的血肉。
真是回忆起来都会让他心发疼。
他骤然抄起身后花几上栽着君子兰的白瓷花盆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闷响。
紫檀木骨的鎏金鸟笼被砸成几瓣,他大口喘着粗气,随手扔掉手里的花瓶。
“啪——”
碎瓷片和泥土裹挟着支离破碎的君子兰。
他烦躁地扯了扯衣领,一股燥热直冲四肢百骸,经过鸟笼时,他又恶狠狠的踹了几脚,直到鸟笼粉碎成渣,一路走,他一路踹,连带着花几,瓷瓶,全部踢翻在地,院子里的人都吓得噤声站在墙根。
唯独扶风垂手上前。
他呼吸依旧有些烫,胸膛起伏,脸色阴沉。
站在阶上,一手懒懒解着扣子,将外袍脱下来。
“说。”
“二爷,三娘子方才问二爷在不在。”
他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就着脱下的脏衣服擦拭手上沾染的泥和木屑,擦完后随手扔到一边。
还以为能负隅顽抗多久。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真以为他惯着她,她就真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离开他身边太久,她早就忘了,他原本是多残忍的人。
“去把我库房里,那只金鸟笼拿来,还有——”
他声音顿了顿。
“去买只白凤鹦鹉来,要长安最好的,宫外没有,就去找高公公要,现在就要。”
“是!”扶风有些迟疑,“那三娘子那边——”
“让三娘去浅草轩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