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待到他回过神来,那纤细的背影已经穿进了小花园里,他扬声让她站住,芷蘩置若罔闻,甚至还在他唤第二声时冷冷的向后瞥了一眼,衣袖带风的往自己的屋子走。
他气得肺疼,瞠目结舌的看着她渐渐消失在花树后的影子。
就算说得出话来,也没人听他说了。
半晌,他将滚落到手边的青玉杆小狼毫捻起“啪”的一声扔进笔筒里,里头三两只毛笔被震动出“哗啦”的声响。
廊下侍奉的小丫鬟吓得肝颤,蹑手蹑脚的进来站在门口问他是否有什么吩咐。
分明还想着多教训她几句,没成想反被她吼了几嗓子,难道这会子要去追她么?
还哭。
他胸口起伏,抬手按了按眉心,在圈椅里坐了下来。
小丫鬟躬身站在槛外,等着他示下。
他开口准备让她去将人叫回来,今日这话不说清楚,他这口气咽不下去,若是叫他眼巴巴的跟过去跟她掰扯,又显得自己落了她下风。
都是惯的!
他恨恨想。
惯的这样无法无天,这才刚搬出来自立门户几天就已经翅膀硬成这样了,等以后在宫里行走,尾巴不得翘到天上去!
“去把县主请来,我还有话跟她说。”他寒着声音道。
小丫鬟稽首称是,刚一转身,木桥那头,扶风快步走过来,靴子踏在木桥上,发出“咚咚”轻响,桥下凤尾锦鲤闻声蜿游而来。
小丫鬟退到一边,让他先过。
扶风和扶摇一般不进内院,不过书斋和芷蘩住的主楼还隔了一层院子,便也没有那么多规矩,真有事情,他们也能进来亲自通禀。
“慕容娘子来了,似是有事找郎君。”
宣沉渊原本已经起身往里走,听到这话,站定,顿了顿。
小丫鬟已经转身往外走,他叫住她,拂袖叫她不用去叫了。
慕容凤来这时候来做什么?
他旋身重新坐回书案后的圈椅里,面前七零八落的散着方才芷蘩练字的宣纸,上头写着晋文,有的写着回纥文,有的还有几行寥落的突厥文,字迹算得上清秀雅致,倒是字如其人。
他随手拿起一张,薄得透光的宣纸在日光下清晰可见每一条纹理,娟秀的字迹墨痕还没完全干透,他眯着眼靠在椅背上,屈指轻轻在纸上轻轻一弹,“哗啦”一声轻响。
原本被那丫头搅得七荤八素的心绪忽然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慕容凤来为何而来,他心里大约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来,该来的东西总还是要来的,当初承曜太子的潜邸旧人么?当年承曜太子出事,慕容凤来跟他一样的年岁,都是还在襁褓的婴儿,她能知道些什么,都是亏了照顾她长大的慕容家女眷。
这么多年,心里还存着为慕容家平反的心思,可见承曜太子当年还有相当可观的一批旧人没有忘记那年的惨案。
他心境复杂,一时间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想见她还是不想见她。
难得有一件事叫他踌躇不定,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想参与这潭浑水他便见。
可是真到了分出个胜负的时候,必然是要流血的,杨家已经倒了,下一个就哪家?宣家,还是卢家?
这条路注定成王败寇,人若是心里有了挂念,就好像有了软肋,无形的绳索绊住手脚,做事都要顾忌三分。
“这是郎君的别院么?”妙龄女子乌鬓如云,头戴幕笠,清秀姣好的面容在雪白轻纱下好像隔着一层白雾,她摘下幕笠,露出一贯精致的妆容和得体的微笑,当朝赫赫威名的女尚书,竟在此时朝面前案后闲适靠坐着的俊美男子微微屈膝。
一时半会也是没时间让那丫头过来聆训了,他索性将手里的宣纸放到一边,按耐住心下的顾虑,起身绕过书案,虚扶眼前的女人起身。
她低眉敛目,镶嵌云纹绣花的裙裾滚边逶迤在地,恭顺又虔诚,“一路行来,真是幽静雅致呢。”
“什么要事,值得慕容大人亲自跑一趟。”他温和道。
“郎君的事情,自然是大事,明仪亲自来不为过。”慕容凤来笑意婉约,“不是么?殿下。”
——
这边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打得火热,那头芷蘩蹬了鞋履就爬上床默默流泪。
她也不是个为了点小事伤春悲秋个不停的性子,流了几滴眼泪就哭不出来了,开始靠在床头思考人生。
在他心里,其实她就是个彻头彻尾啥也不会的米虫吧。
论起温柔贤淑宜室宜家,她比不上江家那两个表姐妹,论起才干和八面玲珑心,她比不上慕容尚仪。
她靠在床围上,呵呵干笑出声来,一副生无可恋愁云惨淡的模样。
其实她一直是个有点自卑的人,时常需要被人认可,日子才会觉得有阳光有希望。
她以为他明白她的,结果到今日她才知道,他根本没想那么多,可能在他眼里,她从来都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还不守妇道的淫女。
他说要娶自己,无非是因为可怜她是个已经失了贞的女人,不想让她的丑事被人发现玷污了宣家的门楣罢了。
算了。
她心里安慰自己,不跟他这样人品低劣的人计较。
他再怎么想自己,别人再怎么想自己,自己也不能妄自菲薄不是?
她虽然有些自卑,但是胜在皮实,就像偶尔宣沉渊说她愚钝好像是差不多的道理,所以虽然心怀满腔幽怨,她还是下床走到盆边,洗了把脸,又到了院子里打了一套八段锦,不知是不是心里假想着某人在面前,今天的拳打的十分的虎虎生风,精气神十足。
打完了拳她也有些累了,吩咐流云跟宿月炖了点银耳百合羹,她先小憩一会,等醒了就把羹送来。
吩咐完了她草草洗了个澡,爬上床蒙进被子里呼呼大睡起来,不到片刻,轻微鼾声就从床围里响起来。
这一觉,一直睡到太阳西沉,星月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