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该死

楚留香和无花其实也没认识多久。

大约半年前,他路过莆田，想到少林南支就在此地，便停下船,打算探访一番,看看这莆田少林和嵩山有何区别。

恰是那时，无花从江南讲经归来。

两人在上山路上相遇，闲谈一场,从武学到佛理，谈得十分投机。

等走完那段上山路，无花邀楚留香入寺再叙。

楚留香摸了下鼻子，很是好奇,说我与大师只是萍水相逢,大师竟愿意带我入少林山门？

虽然说起来都是“寺”，但少林寺和别的寺庙如何一样？

他们虽也会每隔半年，打开一次山门,欢迎当地的百姓前来进香祈福,但不到那个日子，是万万进不得的，除非被寺中的实权人物相邀。

七绝妙僧当然算实权人物,但到底年少。

楚留香若应他邀入少林,不小心惹出什么事来，定会牵连到他。

但他却因短短半个时辰的交谈,也不问楚留香是何身份，就主动相邀。

楚留香自成名起，从来只有被人不分青红皂白怀疑的份，还从来没碰上过无花这种，无端予他信任的人。

他觉得惊奇,便直接问了出来。

结果无花听了他的疑惑，只合掌微笑，道：“萍水相逢，未必不是知己。”

哪怕他现在已经了解了无花的真面目，回忆当日之景，也必须承认，无花主动将他引为知己时，看起来真的很真诚。

“所以我真的很好奇，他这样一个恶毒的人，是如何装得那么温柔的？”楚留香说到最后，简直在苦笑了，“以至于我也被他装出来的模样骗了个彻底。”

南宫灵听完他的讲述，大概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对这件事这么上心。

除了帮她，怕也是在后悔，自己曾经识人不清。

但这种事，她还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最后只能把重点放在辱骂无花上。

“这实在也不能怪你。”她说，“说到底还是他太处心积虑，太能装。”

她一表态，洪七的话匣也立刻打开，连连点头，说对对对，都是那臭和尚的错。

楚留香看着他们师兄妹，不由弯起唇角。

之后南宫灵又和他商量了一番，两日之后，该怎么把指证无花、并暗中保下金九夫人的事办妥。

得知她给金九夫人安排的“死法”是投江，楚留香忽然表示，这法子虽然不错，但金陵这一带的江滩，水下情况非常复杂，丐帮弟子潜在水中救人，恐怕会有危险。

南宫灵皱了皱眉，问：“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楚留香说投江本身就是个好主意，他担心的只是丐帮弟子的安危，毕竟要办成这件事，必须提前入水，在水下等待，等救到了人后，还得迅速把金九夫人带走。

“要做到这些，救人的人，水性必须非常好。”

南宫灵点点头，说确实。

“我还是欠考虑了些。”她

并不介意承认自己的不足之处。

楚留香却笑了，说你都想出这么好的法子了，怎么也不能是欠考虑啊。

“我恰巧有个水性极佳的朋友。”他说，“你若信我，不妨将此事交给我，届时我去请他出手。”

南宫灵只觉不可思议：“你怎么什么朋友都有？”

这次楚留香没有摸鼻子，他摸了下自己的下巴，笑意清浅，道：“所以你愿意信我吗？”

南宫灵哎哟一声，说：“不是你说的么，我们也是朋友。”

既是朋友，那当然信啦。

隔天，楚留香就把他口中的那位朋友带到了丐帮分坛。

他说此人名为快网张三，乃是武昌人士，他那条被南宫灵夸过造得极好的船，就是出自张三之手。

一个能造出船的人，水性绝不可能差到哪里去。

而楚留香的那艘船，与普通的船相比，更是精巧绝伦，速度奇佳。

南宫灵当日坐上那艘船，当真吓了一大跳。

她穿越之前，也曾坐过船。

现代工业制造的船，烧的是柴油，用的是发动机，速度自然是快的。

但楚留香的那艘船，与她印象里的现代船只相比，竟然也不算太慢。

至少比她预期的速度快了一半。

当时洪七还问楚留香，都是逆风而行，怎么他们就比别人快这么多？

楚留香说，因为他这条船和别人不一样，是天底下最好的船匠造的。

南宫灵因为他的这句话，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条船。

然后她发现，的确是很不一样。

从船身到船帆，都有和航路上其余船只，截然不同的地方。

她穿越十几年，早把自己学过的物理学公式原理忘了个干净，但还是保留了一定的逻辑思维，对这艘船上一些不同寻常的设计，多少能猜出原因。

当然，对着楚留香她并没有说这些，她只是真心实意地，夸了一下这条船，说它造得极好。

没想到现在，她又因楚留香，见到了造它的人。

和她想象中不一样，这快网张三，看起来没有任何高人范。

他戴着个斗笠，穿得十分普通，整个人又黑又瘦，极不起眼。

这样一个人，和一身月白，相貌风流的楚留香站在一起，对比相当明显。

可他不卑不亢，被楚留香带到南宫灵面前，也并未像南宫灵以前见过的那些江湖人一样，因她的相貌而失态。

南宫灵本来就很佩服这位船匠，见了他后，对他的印象就更好了。

能在这个时代大刀阔斧地改进传统船只，为帆船增速的人，这妥妥生错时代的物理天才啊！

于是楚留香给她介绍完毕，她就非常郑重地，向快网张三表达了自己的敬佩。

作为一个船匠，快网张三本人，自然知道自己造的船有多厉害。

他也几乎听惯了旁人的夸赞。

但他发

现，眼前的这位丐帮大小姐，并不是单纯被他造出的船速度所惊讶，她似乎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改。

她看出了他对船身的改动是为了减少流水对船的阻力，也看出了他对船帆的改动，是为了增强风对船速的加成。

这让他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而南宫灵表达完自己的敬佩，才发现激动之下，好像说多了些。

她顿时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让他一人别介意。

“我只是太佩服了。”她说，“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张先生这样的天才。”

张三很会造船，也遇上过许多试图向他求一条船的人。

类似“天才”这样的吹捧，他从前并不是没碰上过。

但那些人说他天才，只是为了能得到他造的船，从而装模作样地恭维一番。

他心里一清一楚。

他当初之所以会跟楚留香交上朋友，就是因为，楚留香和那些人不一样。

楚留香跟他喝酒吃鱼，打赌玩笑，并不是为了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而现在，他又在一个年仅十三的小姑娘身上，看到了那种非常单纯的，对他这个人的尊重。

张三很难形容这种感觉。

最终他只诚恳地表示，南宫灵要办的事，他已经知道了，他没问题，请她放心。

南宫灵顿时笑起来，说她没什么不放心的。

“但还请先生小心为上。”她实在不希望一位超越时代的物理天才，因为帮她这个忙而遭遇危险，“我会多派些弟子接应您。”

张三没拒绝她的好意。

从丐帮分坛出来后，他到底没忍住跟楚留香打听：“那位灵姑娘……也懂造船吗？”

楚留香说不清楚。

张三便长叹一声，说他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能领会到他那些改动深意的人。

“她很聪明。”楚留香这么评价，“也很真诚。”

张三看了楚留香一眼，说我还以为你会说她很漂亮。

楚留香好像笑了，也好像没有，说：“确实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可漂亮对她来说，是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

按照南宫灵和楚留香的商议，她和无花的对峙，选在了金陵城外的一处江滩边。

正值元月，金陵城中的百姓，都会在上元之前，抽出时间，去江边放灯祈福。

本地百姓尚且如此，往来的江湖人，自然更喜欢扎堆往那边凑，呼朋唤友，饮酒作乐。

楚留香把无花约到那里，也不会叫无花起疑。

他甚至可以直接把他的船停到那边去。

本着让无花栽个大的的出发点，南宫灵又建议他，到时务必给无花一点装逼的机会。

 “要让人注意到他，知道他来了金陵。”她说，“等他被所有人关注，我才好出现。”

对峙嘛，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才有效果。

如果只有他们几个，就算无花死了

，也很难让天下人认识到，这究竟是个怎样的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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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大年初五这日，金陵城中，便传起了七绝妙僧又至金陵，今晚要在江边抚琴讲经的消息。

南宫灵在分坛里安排好了到时接应快网张三的弟子，跟他们仔细叮嘱了几遍，而后拉上洪七，准备出城。

她先去了金九夫人住的寺庙，接到了人后，才不疾不徐地，赶往江边。

为了不叫人在路上就认出金九夫人，她还给这位即将投江“自尽”的夫人，准备了一顶斗笠。

金九夫人很配合地戴上了，全程沉默着跟在她身侧，听着她和洪七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武功。

直到快走到江边的时候，这位夫人才开口。

她跟南宫灵说，等事情了结后，她会离开金陵。

南宫灵：“挺好。”

“你不问我想去哪吗？”她问。

南宫灵便停下脚步，直视向她，说：“你不用试探我，我说了留你一命，就会留你一命，往后也不会追杀你。”

“当然，如果你日后再来惹我，就是另一回事了。”

洪七补充：“等此事了结，你要再敢对我师妹不利，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两人相继威胁，金九夫人却松了一口气。

因为她已听出来，这两人确实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没多久，他们就到了江边。

江滩上如南宫灵期待的那般，聚了许多江湖人。

人虽多，却并不嘈杂。

因为他们正凝神倾听从江上传来的琴声。

人的名，树的影。

无花营销了三年，成效的确不凡。

再加上他的琴也确实弹得不错，琴音一起，为他而来的人，便只想安静聆听了。

南宫灵上一次见他的时候，就见识过这个场面。

当时的她也和其他人一样，保持着安静，等他弹完一曲。

但现在她觉得，实在没必要给这种人尊重。

所以别人都在生怕惊扰这琴声的时候，她直接拨开人群，带着金九夫人走到了船边。

她的动作也引起了不少人注意。

甚至还有人远远投来不赞许的目光。

而她只是偏头跟洪七交换了一个眼神，就一人扶着金九夫人一边，骤然提气，掠到了停在江心的船上。

三人的身影在夜空中划过，引得滩上的江湖人一阵惊呼。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她也终于高声开口：“无花！”

她话音未落，那琴声便停了下来。

在船舱内弹琴的无花，也似叹了一声气。

下一刻，众人便看到他将一把琴挪出窗外，掷入了江水中。

南宫灵真要被他这装逼的架势逗笑了，她说怎么，听到我这个本该死掉的人说话，吓到你了？

“你还不知道吧，你让人找来杀

()我的杀手，不仅没能得手，还把自己的老底泄了个干净。”

此话一出，岸边那些云里雾里的江湖人，瞬间也小声议论起来。

有人认出了她，说这不是丐帮那位大小姐么？听说上回丐帮大会，她主动揭破了自己的身世。

“是那位？”有人惊呼，“她跟无花大师不是兄妹吗？”

南宫灵听到了这些议论，便干脆顺着这些议论，接着对还没出来的无花道：“我与你之间虽然没什么兄妹情谊，但好歹还有血缘，我以为不论如何，你总还不至于对我不利，结果你竟要杀我？”

无花当然不会承认。

但当他从船舱里走出来，看到站在她和洪七中间的金九夫人时，他那完美的表情，瞬间出现一丝裂痕。

南宫灵看他强装镇定，似是要开始狡辩了，当场扬手摘了金九夫人的斗笠。

这下不仅无花认出了她，就连岸上的江湖人也炸开了锅。

“那是万福万寿园的九夫人吗？”

“什么？金九夫人？！”

“金九夫人怎么同这对兄妹有牵扯？”

“当真是金九夫人，没看错吗？”

一片热议中，还有人隐在人群里，做了些极其离谱的猜测，说难道金九夫人就是那天枫十四郎遍寻不着的妻子？

不过很快就被反驳，年龄对不上。

无花自认掌握着金九夫人的把柄，在短暂的震惊后，已经恢复了冷静，他淡淡地瞥了金九夫人一眼，面色困惑，说他不知道南宫灵在说什么。

“怕是有什么误会？”他语气温柔，很像一个善解人意的兄长，“左右我也在这，不妨说说清楚。”

南宫灵抱臂看他，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是不是误会你心里清楚。”

洪七附和：“就是！”

无花说可我确实不曾让人杀你。

“是吗？”南宫灵终于扭头，看向金九夫人，“但你的这位相好，却不是这么说的。”

这下无花真维持不住表情了。

他想不到如此秘密的事，金九夫人竟会告诉南宫灵！

但他还是义正辞严地接了话，劝南宫灵不要辱人清白。

“你对我这个兄长有误解无妨，可这位夫人是无辜的。”他的语气依然温柔，唯有目光里多了一丝急躁，“我与她只有一面之缘。”

南宫灵唔了一声，示意金九夫人可以开口了。

这时楚留香也从船舱内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是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出来一观的，实际却堵住了无花的退路。

无花还不知道，这被他视为麻烦但值得一交的盗帅，其实已经知道了他的真面目，所以并没有太慌张。

但与此同时，面色憔悴的金九夫人开了口。

金九夫人说：“当真是一面之缘吗？”

无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做了两日心理准备的金九夫人，却苦笑一声

，不等他回答便说了下去：“大师难道不是一个月前，还偷偷同我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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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自然是不愿意相信，无花真与金家的九夫人有关系的。

可随着金九夫人的讲述，这荒唐的事实，被一点点披露在所有人面前，便也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就算是一穷一白的江湖女儿，也少有牺牲名节去指证谁的。

更别说她还是金家的九夫人。

如果不是真的遭遇了无花的威逼，走投无路，她何苦如此自毁？

南宫灵其实也听得很感慨。

她本来以为，在已经听过一遍的情况下，她不会再产生什么很大的情绪波动，但今晚的金九夫人，远比那晚在丐帮时激动，一字一句，简直是和着血泪在说。

那种后悔和憎恨，没有任何演的成分。

正因如此，她才更觉得无花该死。

无花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心知今天怕是躲不过去了，不着痕迹地，退了小半步。

南宫灵看他一副打算跑路的样子，忍不住嗤笑一声，说：“怎么？想走？”

无花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半空之中，传来一声怒喝：“他敢！”

这怒喝来得太突然，以至于一时间，所有人都朝声音来源处望了过去。

只见一个穿红衣的女子，凌空持剑，以一种叫人难以捕捉行迹的诡异身法，须臾间，落到了他身后。

南宫灵看清这女子的模样，顿时一愣。

竟是她在万福万寿园碰上的那个姑娘。

和那天相比，此时的红衣美人，显然极其愤怒，手中的剑直接横到了无花颈上，啐道：“什么妙僧，真是败类！”

南宫灵简直忍不住要给她鼓掌。

红衣美人骂完，才看向南宫灵，说：“你放心，在我林朝英的剑下，他逃不掉。”

南宫灵：“……”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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