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魏尔伦。
叶伊赫在内心默默过了一遍这个名字,确信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
毕竟眼前这位土著开口就是正宗的法语,而他只会一句你好。
即使对方看起来是认识原主的,他也绝对不能在这种时候同样装作认识他——无论这两人的关系是友是敌。
嗯,看面前这位身高腿长的帅哥一副从容优雅的做派,应该也不会是伊万那种狂信徒类型的…吧。
很难想象他满脸虔诚的念出费奥多尔名字,感觉会浑身起鸡皮疙瘩。
“保罗…魏尔伦。”
隔着一扇打开的房门,叶伊赫与魏尔伦微笑而视,除去轻声的、缓慢的复述了遍这个名字外,没有再多说任何一个音节。
仅仅只是微微笑着,洁白绷带下是略长的柔软黑发轻落脸颊两侧,也掩去了不含任何情绪的暗红眼眸。
无论对方是谁,他有义务向别人解释任何举动背后的任何缘由吗?没有。
只要他表现得足够淡然又自若,就没人敢对着他指指点点。
魏尔伦先认真观察过叶伊赫头上那两圈绷带,晦暗难辨的视线便接着下移,似乎在评估他突然来到此处的目的,以及对自己能够产生的最大威胁程度。
“我还不知道你也盯上了这里。”
相比叶伊赫,魏尔伦唇角的笑意要显得更轻慢些,却并非是掌权者蔑视平民的倨傲;非要形容的话更像是神祇在俯瞰众生,似乎并不将一般人放在眼底。
“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他说这句话的口吻是轻松的,没有包含任何紧张或警惕的成分,但试探的意味十足。
“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种台词传到叶伊赫耳朵里,基本就摸清眼前这位的身份牌了——都是一个行业内的法外狂徒,难怪认识。
而且这位魏尔伦的等级要高很多啊,看他对原主的出现如此毫不在意,应该是笃信就算费奥多尔打算亲自来破坏他的计划,也不可能成功。
可眼下站他面前的是叶伊赫。
叶伊赫连费奥多尔来法国是有什么想法都不知道,遑论猜出魏尔伦的目标。
所以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便是含笑歪了点脑袋,佯装在若无其事的思考,又或是一种委婉的避而不答。
答什么答,他连【不知道】的法语是什么都不知道,还不如保持沉默。
只要他不开口,那么魏尔伦永远不知道他下一秒是否开口,此正所谓“薛定谔的开口”。
“…………”
面对始终不愿开门见山的陀思,魏尔伦噙在嘴角的笑意收敛稍许。
他当然听说过眼前这位【魔人】的鼎鼎大名。对方的组织也并不算特别强大,听说连块像样的地盘也没有,还尽是些藏头露尾、身份成谜的家伙,被戏称为“躲在下水道的老鼠”。
和俄国本土的律贼比起来,这位魔人的行事作风低调到令人
心惊。
毕竟那帮律贼不仅用纹身作为高度明确的识别标志,内部还有着堪称严苛的规矩:断绝亲人关系、禁止结婚、禁止从事合法劳动、禁止以任何形式为政府和军队服务,并对任何罪犯提供援助。
甚至在被任何人问话“是不是律贼”时,律贼都必须诚实回答“是”,不允许撒谎。
但眼前这位费奥多尔却截然相反。
传闻他神出鬼没,极少亲自行动。除去一些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来是他谋划的事件,还不清楚有多少事情是他在背后推动发展,悄无声息的。
魏尔伦在成为如今的欧洲【暗杀王】之前,还做过很长时间的法国谍报人员。
至少两年前,魔人的名号便开始隐秘的流传在里侧世界里,成为一个大多数人都不愿提起的避讳。
在很多人眼里,他甚至是一个【只要说话就会夺走人心智】的怪物。
而眼下,对方却打着“不怎么会说法语”的旗号,带着头顶的伤口,被一楼的伯恩哈特夫人怜惜又同情的领了回来。
狡猾且危险的他正在新计划里让自己表现得足够无害、足够令人掉以轻心。
甚至连他自身的异能也神秘莫测,成为里侧世界内一个未知的谜——迄今为止他听到的猜测有许多,但在没有确凿证据前都不可信。
即使是他曾经有过寥寥几次的碰面,也都以对方随即欠身离开为结束,从未发生过正面冲突。
越是回忆,对眼前这位魔人的警惕性就越高。
他是绝不相信对方如表面那般体弱的,遑论异能的发动更多与精神力相关,即使看上去再羸弱的家伙,真身也有可能是强大残忍的杀人魔。
魏尔伦并不觉得自己需要畏惧魔人,但某种莫名的直觉告诉他,对方极难对付,并非靠武力就能解决的对象。
那么,他现在这样做的目标是什么?和自己一样吗?
魏尔伦沉默的思索着。
可那仅是他这次的暗杀目标而已。
或许在动手前还会向对方收集一些情报,但那只与他自己的疑问有关——甚至不一定能得到答案——并非什么特别的大事,能让魔人不惜做到如此地步也要亲自前来。
……莫非,那个部长当真知晓些密辛?…会不会是关乎那样东西?
或者说,对方到底想要做到哪一步?
保罗·魏尔伦的眸光微沉下去,神情凝重。
叶伊赫当然不清楚魏尔伦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以他的危险性拉满为前提来思考之后的对策。
事实上,他在等了魏尔伦半天都没有等来下一句话、也没有其它举动后,此刻脑海里正在列待会要去购买的物品清单。
法国的气温挺暖和,嗯,他要不要继续穿着这一身呢……感觉出太阳会有点热……算了,先随便买两身普通的外套。
也不知道这里的商场有没有折耳根卖,他有点想吃了。
“…………”
当叶伊赫
已经在脑子里把要买的东西仔仔细细盘清了二遍,才终于听到对方开口,声音温和低沉。
“真抱歉,忘记你不怎么会说法语了。”
魏尔伦向门外跨了一步,反手将那扇实木门轻轻带上,“听夫人的吩咐,先带你去买些东西。”
两人之间那股剑拔弩张的紧绷氛围骤然消失了。
魏尔伦好像忽然接受了他的解释,绝口不提刚才的问题。
就像伊万之前突然不计较他给自己安排的第一人格身份一样。
无论对方脑子里真正在想什么,叶伊赫都乐于不需要继续应付他——何况这位魏尔伦看起来一点也不简单,叶伊赫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信心能够打赢他。
……嗯,仔细琢磨了那股萦绕在心底的微妙异样,发现自己确实是没信心打赢他,但同时也抱有绝对不会有事的自信。
这两者还挺矛盾的。
跟着魏尔伦下楼的叶伊赫走神想了些解释,可惜没什么具体的头绪。
在商场买全东西很快,叶伊赫顺便从图书区域那边拿了好几本法语初级入门教材。
不愧是法语,教材都要比别家更厚一点。
他以前就听说过法语是世界上最严谨的语言,中文八页纸的文件他们得用到十五页,遣词造句中包含无数的动词变位与阴阳性变化——光是这点让叶伊赫眼神里透出淡淡的悲凉。
这得背多少个单词啊。
还有那个发音,和俄语日语又都不一样……唉。
这真是上贼船如掉火坑,当初答应系统时,他又怎么会想到做好事的难点竟然是必须努力学外语?
魏尔伦看了眼叶伊赫拿在手里的法语教材,没有多说什么。
他已决定暂时与魔人拉开距离,在保持观察的同时完成他的暗杀计划——在没有摸清敌人的底细前就发动袭击,是十分愚蠢且送命的行为。
正好他所掌握的魔人相关情报多是来自里侧世界的传闻,这次同样是个机会。
而察觉到对方视线的叶伊赫偏过头,向他弯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意,好似在询问“我拿这个有哪里不对吗?”。
魏尔伦的脚步微微一顿,心底对他的警觉程度又抬高一层。
结账付完现金,叶伊赫拎着沉重的购物袋回到公寓。
生存问题目前是解决了,他开始琢磨上哪去找一位法语老师。
和魏尔伦的这次会面是用高深莫测的神情蒙混过关了,之后要怎么办,又不能真的一直当哑巴。
实在不行…可以尝试联络下伊万?他看上去就是那种能用法语在晚宴上交际得游刃有余的外国贵族。
手边暂时没有电话,叶伊赫决定之后问问看,反正他有背下伊万的联络方式。
作为新住户搬来这里的第一晚,伯恩哈特婆婆热情的准备了顿丰盛的法式晚餐,邀请他和魏尔伦过来一起享用。
通心粉、蔬菜杂烩、红酒炖鸡、蛋白饼、面包配奶酪还有一大锅马赛鱼汤,
非常讲究,还分开胃酒、前菜、主菜和甜点。
即使不确定原主的身体到底有没有满十六岁,伯恩哈特婆婆依旧给他倒了杯葡萄酒,并强调这是酒精浓度不高于3%的甜酒,就算是他喝一点也没问题。
叶伊赫欣然接受了,并觉得这顿饭比在教堂那会好吃十倍以上,不愧是大多数人认可的西餐之首。
魏尔伦则坐在他对面,此刻正用刀叉举止优雅的切着鸡肉,将它分割为更好入口的小块。
在用餐期间,他甚至会认真回应伯恩哈特婆婆的关心,或是不厌其烦的附和她反复的叮嘱,显得既礼貌又体贴。
纵使并不清楚他是出于伪装还是真心,至少在成为这栋公寓租户的期间内,他没有向婆婆表现出更冷酷的一面。
“费奥多尔,我的好孩子,”
给叶伊赫又盛了一大碗用料十足的马赛鱼汤,伯恩哈特婆婆笑着对他说道。
“我看到你买了些教材,是打算自学法语吗?”
叶伊赫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用勺子舀起一勺碗里乳白色的汤。
“自学就太辛苦了,很多单词在句子里的使用要比你想象中的困难,”伯恩哈特婆婆不赞同的皱起眉毛——似乎在思索片刻后,她将目光转向魏尔伦,“保罗,我记得你说过自己目前的工作是私人家庭教师?”
——是掩盖出门暗杀用的假工作,用自由职业来包装自己是通常情况下非常合适的选择。
但此刻,魏尔伦的心底生出点不妙的预感。
“正好你最近没有接到工作,可以麻烦你帮忙教一教费奥多尔的法语吗?我实在不忍心看他学得辛苦且艰难。”
伯恩哈特婆婆展颜笑得慈祥亲切,“报酬就从他的薪水里扣给你。”
氛围突然陷入死寂。
正在喝汤的叶伊赫险些发出被呛到的闷咳声,被他忍回去了。
至少不能在原主的同行面前给他掉链子。
“…………”
打算与对方谨慎拉开距离还没一天就失败的魏尔伦,此刻忽然顿悟。
装作不会法语……原来,竟然连这一步也在魔人的算计之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