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识的空间内,精神即为赌注,身体即为战场。
叶伊赫垂眼看向按在自己胸口的五指——也是他如今惯常见到的手,张开的五指纤长、苍白,像一只蝴蝶般轻盈的点在他心口处。
他的精神消耗太多,以至于原本应势均力敌的战场化作一边倒的倾斜,费奥多尔在这里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这里的一切。宫殿、高塔、螺旋阶梯、蜡烛、地毯、满墙的书……叶伊赫甚至还看见了大提琴……这些都是构成费奥多尔人生的心象具现,而不是他的。
此刻,即使是看似毫无杀伤力的手指,也只需要对方的一念之间,便可被用作精巧的凶器。
但叶伊赫没有在意已经悬在生命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发现这只手的指甲边缘又出现细碎的残缺,指节也留有与齿痕相符的暗色瘀斑。
费奥多尔爱咬手指的坏毛病,真是半点都改不了。
——神色平淡下的叶伊赫早已困倦至极,性命更是危在旦夕,脑海里却突然冒出了这个有点不着边际的想法。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险些要被自己逗乐。
这念头的出现堪比那部电影的名场面【我说我杀人不眨眼,你问我眼睛干不干】。
说起来,如果真的在这里被费奥多尔吞噬,他会变成彻底死亡吗?这样算不算是系统把他坑了?
叶伊赫记得他曾经看过一部关于描述多重人格的电影,主角的十一个人格聚集于一座因暴雨夜而孤立的汽车旅馆中,在看似彼此不相干的情况下进行搏杀,直至最终获胜的那个人格得到身体的主导权。
在这座意识构筑的高塔内,他也要和费奥多尔进行厮杀吗。
“这样啊,”叶伊赫听到自己开口,声音很轻——大概是因为头疼得厉害,显得那口吻极其缺乏干劲,困恹恹的,“你想动手的话,我确实没什么办法。”
毕竟说到底,这具身体并没有什么主人格和副人格,从头到尾都只有费奥多尔一个人。
非要打个比方的话,他更像个无家可归的租客,还是被系统偷偷摸摸塞进来的那种。
就这怎么可能打得过原住民,对方把他吞噬了没准都算是自卫。
连他如今出现于这处意识空间中的样貌,可能都是来自费奥多尔的意识——在他构想中,自己的[善]人格应当有这副模样,于是便有了他如此相像于费奥多尔的此刻。
……或许,要更完美无缺?叶伊赫想起他的左手小臂上连刻字愈合后的疤痕都没有留下。
那双仿若绛紫的眼眸正专注望向他,听到这个回答后又微微弯了起来,好似在露出戏谑的轻笑。
“不打算反抗吗?”
叶伊赫隐约感觉他在这么发问。
“倒也没有,”
叶伊赫抬起自己的手。
刚才在水下被紧握住的触感如此鲜明,以至于他此刻依旧能回忆起那在灰暗绝望中,忽然向死而生的强烈悸动。
被抓住了,在他以为肯定会死掉的时候。
而且他刚才没注意到一件事——他的指甲是整齐圆润的,指节的肌肤也十分光滑,与费奥多尔的手完全不同。
就这样,费奥多尔却说现在要吞噬他。
叶伊赫觉得自己也有点想要微笑,于是就这么做了。
“只是感觉你不会这么做。”
——他说话的口吻也轻松许多,简直就像年幼的他走在回去的夕阳路上时,对每一个明天抱有期待那般雀跃,“刚才那仿若深海的水,难道还不足以吞噬我吗?”
明明只要放着他不管,他就会溺死在那片意识构筑的深海里。
明明那样的行为才更像是【吞噬】,而不是特意把他救起来,打算用费劲的办法亲手杀死他。
以叶伊赫对他的了解,这种拥有部下、做派优雅的高智商体弱反派,基本都更倾向于借刀杀人或顺势杀人;除非自身乐趣使然,否则极少有愿意亲自动手,让血染脏自己衣服的。
“是这样吗?”
在微微摇曳的无数烛火中,倒映在费奥多尔的眸光好似也随之若隐若现,“好像是这个道理没有错。”
与方才说英语的斯蒂文森和果戈里不同,费奥多尔从始至终都对叶伊赫说的是俄语,语速不紧不慢,每一个音节都咬得很好听。
叶伊赫专注听着,努力在发音时也向他靠拢。
“如果你决定要杀了我,”
听到费奥多尔的这句回应,叶伊赫露出的微笑更真切了些——也更诚恳,“拜托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啃手指了。”
这可真的不是一个好习惯!
“…………”
费奥多尔安静的看着他,而叶伊赫回望的视线毫不躲闪。
“看来,我不得不答应这笔狡猾的交易了。”
唇角微弯,费奥多尔收回了压在叶伊赫心口的左手,“原来如此,这就是另一个[我]吗?真是比想象中的会面还要更有趣些。”
似乎不打算再做些什么的他转过身,朝摆满了书架的那面墙壁走去。
这间被意识构筑出的高塔空间不大,地面铺满了暗色的华丽绒毯,错落拜访着属于费奥多尔人生缩影的物品。
叶伊赫注意到他和自己一样没有穿鞋,也没有白绒绒的护耳帽和惯常披在肩头的厚重披风,身形十分单薄。
也像自己曾经分析出来的那样,费奥多尔走路时的发力并不正确,肩头轻微内扣,却呈现出一种略显病态的优雅来。
被留下的叶伊赫揉了揉眩晕到疼痛的额角,忍住想打呵欠的欲望,“不杀我了吗?”
“我还不打算改变自己的习惯,”
费奥多尔从书架上取出一本有着烫金封面的书籍,反过身又向他走来——似乎是打算去另一侧的椅子上坐着阅读。
“迫不得已,只好答应了您的条件。”
说这句话的口吻越漫不经心,叶伊赫就越想愉快的笑起来。
“你准备坐下来看书?不出去吗,”他问费奥多尔,“这具身体是你占主导地位,不是我。”
更别提他现在只想睡觉……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躺下来睡,精神早已撑到极限,极度的困乏与疲倦挥之不去。
“没有必要。斯蒂文森的异能是一次作用持续生效的类型,我们的意识未来也将会共存于这具身体,”
费奥多尔从叶伊赫的身边不紧不慢地路过,“以往会有你我记忆无法共享,或是我催眠自己对你视而不见的问题,现在也已解决了。”
确切的说,之后无论是叶伊赫还是他,即使没有在掌控身体,也依旧能实时知晓身体外部的情况。
这就是费奥多尔特意来找斯蒂文森的缘由。
罗伯特·斯蒂文森本身并不算出名,针对性极强的异能也几乎没有攻击性与杀伤力——但他毕竟也登记在了[钟塔侍从]的异能者管控名单里,而费奥多尔曾经将[钟塔侍从]搅得四分五裂,拿到受他们监管的异能者名单再轻易不过。
只不过,他打算借用[化身博士]的异能效果所达成的目的,和斯蒂文森以为的完全不一样。
嗯……也不能这么说。若是刚才叶伊赫的回答有哪里让他不满意,说不定就会被当场吞噬掉。
而现在,你可以继续去使用我的身体了——从费奥多尔的行为与刚才的话里,皆透露出这句没有说出口的言外之意。
“……那可不行。”
在费奥多尔还没有走远时,叶伊赫嘟囔出声。
他突然伸手,抓住了费奥多尔的手腕——果然和目测的同样纤细,像捏住了猫咪柔软的后颈——思维已混沌到无法正常运转的叶伊赫做出这个无端联想。
“嗯?”
被制住行动的费奥多尔正要侧过脑袋,一道身影往这边倒了过来,就像缓慢倾斜的塔。
猝不及防下,精神强大但体力极差的费奥多尔无法承托住这份倒下的重量,只能被迫随着重力一道后仰,直至双双躺倒在柔软的绒毯上。
没料到叶伊赫会忽然朝他倒过来,被压在这份重量之下的费奥多尔望着塔顶那仿若星辰流转的天花板,陷入短暂的沉默。
“………………”
二人身形相差无几,昏倒后的叶伊赫正好将脸埋在费奥多尔的颈窝处,铺在绒毯上的鸦黑发丝互相交融,无法分辨差异。
此刻的塔内极安静的,能听见清浅的呼吸声缓慢而规律,来自近在咫尺的耳畔。
有温热的吐息随之轻轻拂过那处,费奥多尔从未被打破私人领域到如此极限,呼吸都慢了半拍,条件反射的想起被留在指节上的咬痕——那份鲜明的、不容置喙的疼痛。
精神已经消耗殆尽的叶伊赫进入关机模式,彻底沉入深眠。
费奥多尔尝试用摇了摇他的方式唤醒,失败。
“…………”
他手上用了点力,试图将身上的这具躯体扶起来,发现难度更是要比把他摇醒还大。
这就是把精神尚且弱小的[善]人格强行唤醒的后果吗……
这座宫殿般的塔内有着费奥多尔的人生缩影,一切构成他过往人格的关键要素都于此化作实物展现——其中怎么可能包括床铺。
但这里是他的意识空间,精神即是这里的主宰。
只在烛火摇曳的下一刻,这座整体以高雅与复古的格调呈现的塔内一角出现了一张大床,柔软、蓬松,足以令叶伊赫整个人安静的陷在里面,睡一个心满意足的好觉。
费奥多尔也站起身,来到被他用精神挪过来的叶伊赫床前。
对方此刻睡得十分香甜,即使闭着眼睛,也能从他微微翘起的唇角辨认出这份没有说出口的好心情。
如果让斯蒂文森知道费奥多尔的身体里是如此和平的景象,大概会羡慕到半夜都要咬着被角啜泣。
费奥多尔凝望了熟睡的叶伊赫片刻,微笑着,也闭上了眼。
————
“啊,他醒了!”
这次的天花板是陌生的雪白,身侧传来银毛小狗聒噪的动静,“医生,医生快过来看看!”
“你刚刚不还抱怨我只是个没执照的心理医生,什么也不会看吗!”
声源有点远的斯蒂文森语气听起来愤怒极了,“那现在就别来使唤我!”
“我喊的不是医生,是博士,”
——说这句话时,果戈里的声音并没有放轻哪怕半分,甚至是直白的强调道,“要用到的是你的异能。因为此刻醒来的不是我亲爱的费佳,而是费奥多尔。”
英语里的医生和博士是同一个单词[doctor],具体使用了哪个释意基本就是靠语境分辨。
果戈里原本还是费奥多尔和费佳的混着叫,此时却分的格外清楚,只对另一个人格用爱称。
简直就像是嫌弃现在醒来的是费奥多尔,而不是惊鸿一现的叶伊赫那般。
费奥多尔:“…………”
……总感觉这个态度,似曾相识。
他从床上坐起身,端详四周的环境——从散落在各处的魔术道具以及衣物来看,这里是果戈里的酒店房间。
“我都说我才是博士……住口,喊的不是你,给我安分的回去……这具身体一直都是属于我的,你才是只会添乱的那个!”
似乎被触发到了关键词,和[恶]人格吵起架的斯蒂文森正端着水杯骂骂咧咧走过来,一对上那双恢复冷淡的酒红眼眸,立刻就都安静了,谨慎的把水杯放在费奥多尔的床头。
不知道为什么,连体内的[恶]人格也很畏惧他。
如果不是这份震慑力同样对他有效,斯蒂文森都有点舍不得离开眼前这位气场惊人的少年了。
犹豫片刻,斯蒂文森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
果戈里则全神贯注的打量着他,似乎要从每一丝可能的影子里找出叶伊赫能够醒来的证据。
“在怀疑我吞噬了另一个自己吗?”费奥多尔主动出声。
他微笑着,将手按在自己胸口。
“别担心,他正好好的沉睡在这里,我没有对他做任何伤害性的行为。”
果戈里似模似样的“噢”了一声,“有没有办法换他出来?”
这句话听起来真是一点都不客气,感觉要是有人告诉他杀了费奥多尔就有办法换叶伊赫出来,他立刻就会动手那样决绝。
如果是普通人,听到这句话就会对果戈里提起戒备,更别提想要先下手为强了。
但费奥多尔不是一般人。他根本没在意果戈里的差别对待,反而饶有兴致的告诉他,“是他的精神太差了,需要靠睡眠来补充。”
“要多久?”
“我也不清楚。如果你打算等他,”费奥多尔伸出手邀请,“那么,我有一个能让你第一时间得知他醒来的提案。”
“你要不要加入【死屋之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