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扶苏是来问黎筝,为什么要杀他舅舅的。
那天刺杀,她没处理干净的尾巴,他帮她扫除了;她差点没成功泼给魏国公子的脏水,他也帮着栽赃了。
可这些天来,少年始终想不明白。
他自问从头到尾不曾亏待过她,舅舅昌平君也从未对她不好,怎么她能就如此心狠手辣,对他的至亲痛下杀手?
他们俩即将成婚,昌平君也早晚要变成她的亲人,她究竟凭什么,她到底怎么能——!
扶苏这些天一直是抱着酒罐子过来的。
邹氏商铺里买来的酒,跟那些海鱼一样贵。
但与别的酒完全不一样的是,这酒清澈,甘烈,灼喉,喝到肚子里像是吞了一把火,整个人都要跟着燃烧。
买的时候,打酒的男子嘱咐他,一日只能小酌三两杯,否则便会伤身,可扶苏管不了那么多。
不喝酒,他恨不得冲到那冷血无情,事后再也不曾来找过他的女人面前,扯着她共赴火海,同归于尽。
而喝了酒,他便能暂时的脱离仇恨的蚕食,头脑上或许更蒙钝了,理智上却也终于清醒了。
这邹氏商铺买来的酒特别的烈,又容易醉人。
喝的扶苏满脸泛红,身体发烫。
索性是在他自己的住所里,也不必顾忌那些做给外人看的礼仪。
少年肆意地醉,任由世界颠倒,步伐摇晃,又热得衣襟大敞,年轻鲜活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之中,像是秦国连绵起伏的山脉般,肌肉线条隆起,又纷纷没入衣服之下。
他坐在天井里看月,像是某个时刻,耳边曾有着清脆铃铛声响的那夜。
咽下一口苦酒,眼前忽然出现了那抹身影。
女孩哭的可怜,伏在他的膝盖上忏悔,她指尖温热,落在他膝盖上,每一根都带着灼烧的烫意。
她说她也不愿杀昌平君,只是深有苦衷。
她说她对不起自己。
女孩一个字一个字的吐露心迹,吐露她的不得以,吐露她的愧疚,吐露她的不求原谅。
她的泪水将睫毛浸得湿透,像是鸟雀萎塌的羽毛般黏连在眼睛上,哭得几l乎快要睁不开眼。
带着的白纱也沾在面颊上,勾勒出面部的轮廓。
一连几l日都是如此,他喝酒,她便出现,他停下酒盏,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扶苏招来小厮,问这些天,巫女白有没有来他这里求见过,得到的回应皆是一个“无”字。
少年的心仿佛沉入海底,落入深渊,越发冰冷。
失去亲人的痛苦,被心爱之人背叛的愤怒,亲手包庇维护了罪人的内疚,无一不将他的五脏六腑腐蚀得痛不欲生。
五六日过去,他终于清醒,从酒罐子堆里爬了出来。
重新穿上舒适,没有皱褶,没有酒味儿,庄重得可以出席任一一个需要太子出现的场所、庆典、祭祀。
扶苏仿佛还是过去的那个自己。
至于刺杀,只要将某个人的名字从生命里,从脑海里彻头彻尾的划去,那么他就仅仅只是个遭受了亲人不幸离世的人而已。
他下令,身边再也不允许出现白色的事物,而仆从们的口中,也不允许再出现“白”、“巫女”这样的字样。
扶苏刻意的不去想她,不去提她,像是他的世界根本没有过那样一个人。
然而,他们还是遇上了。
父王赐给巫女的宅院地段太好,是位于咸阳中心地带的唯几l的宅子之一,扶苏受人邀请,极为不得以地路过。
当意识到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巫女的所在之地,面对侍从们担忧的眼神和特意询问,扶苏也没有要特意避过的意思。
毕竟,只要他们都还在咸阳生活,只要他们都还受父王宠爱,他们总是要遇上的。
不是这一次,也会是下一次。
扶苏抬了抬头,目光假做漠然地瞥了眼天上。
他心底最角落的那丁点想要见她,想要知道最近她过得怎么样了的想法,被死死的压抑,藏在了永远不会见光的地方。
前往邀约的时候,扶苏将那点子窥探的想法屏蔽的一干二净,可离开之时,却下意识地往巫女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他这些天来的隐忍功亏一篑,尽数付诸东流。
女孩刚好站在门外,被扶苏瞧见了个正着。
她还是那身白衣,跟刺杀那日穿的颜色截然相反,而少年,明明心中抽痛,却还是觉得那纤弱的身姿,很是美观好看。
女孩微仰着头,面目在朦胧的月光下暧昧模糊,成了一种含蓄隐晦的瑰丽。
她语笑嫣然,眼睛眯得弯弯,喜气洋洋的在与另外两个他不曾见过的男子说着话。
看着她,扶苏所有动作都凝固了。
一直被理智所压抑着的怒火,终于像是座活火山般的剧烈喷发。
亏他还以为,她会整日窝在府邸里,又是害怕,又是亏欠,半步也不敢迈出府邸,满心都因为自己的事儿难过悲伤的食不下咽,丰润的面颊,也逐渐消瘦。
他还以为,她会以泪洗面,日夜愧疚难暗,每天都想着自己,思考着如何向自己澄清心意,掩饰杀人的行迹。
谁知,他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她不仅开心的将府邸装点得火树银花,还要欢呼雀跃的呼朋引伴,到府邸上来开宴会。
她便要这么高兴,这么欢欣,这么迫不及待吗?
气极反笑。
扶苏简直要听到自己咬牙的声音。
原来他不在,她反而是过得更好了?
再也无法按照计划,来去无声的直接走人,扶苏抢在女孩带着二人进入府邸之前,终于忍无可忍地呛声:“孤也帮了白巫女不少忙,怎么不见巫女阁下请孤吃顿饭?”
女孩讶然回头,将他看了个满眼。
那眼神里,有惶恐,有畏怯,还有一丝
潋滟水光。
她差点哭了。
而讥讽地凝视着她的扶苏,也险些就要心软下来,走过去抚弄她的发丝。
扶苏绷着脸,撮着手指,暗地里死死咬住了牙关,终究是坚持住了对待她的那份狠硬的心肠。
他原本一开口,便已感到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搭理她,应当快些离去。
但现在,女孩回了身,虽一句话都没与他讲,可那双千言万语都已道尽的双眸,到底是让扶苏脚底生根,驻扎在了原地。
他不打算离开了。
今天也是非得闯闯她开的这个宴会,找机会问她,究竟为何杀他舅舅?
她跟舅舅之间,难道有什么深仇大恨,国恨家仇?
看那双眼睛,也并非是心里完全没有他····
可进了宴会,入座主席,看到那盘端上来的菜,扶苏才发现自己错了。
他错的彻底。
“这是什么?”
少年恍若掉入冰窟,通体冰冷,指尖一阵一阵的泛凉。
眼前这道菜,与昌平君受刺当日,他在宴会上吃的那道一模一样。
而想起当日的情形,扶苏还历历在目。
舅舅侧首,温和的对他笑,视线上移,面容渐老的男子,乌黑发丝间掺杂了几l根花白的发线。
注意到少年的目光,男人伸手将那根翘出的白发往头发里掖了掖,叹气道:“是梳头发的下人没有藏好,不过,也不碍事,来来,别看舅舅这个老人家的头发了,快吃点鱼!”
男人如同扶苏小时候一样,对他关切有佳,没有半点架子的要为他布菜。
这鱼,扶苏是不怎么爱吃的。
但既然舅舅亲自夹了一块儿,他便也十分捧场的仔细品了品,放到嘴里,细嚼慢咽的下了肚。
味道不错,几l乎没有什么腥味,而且软烂鲜嫩,不需用牙咬,入了口,融化了似的进入了食管里。
扶苏品得忍不住颔首。
怪道舅舅爱吃,他上了年纪,牙口不好,别的山珍海味吃不了多少,这连刺都没有,还味道鲜美的鱼,却是刚好对了他胃口。
记忆回笼,扶苏面色大变。
巫女府邸上的这盘菜,竟是与舅舅家里宴会上的那道一模一样!
少年脑袋“嗡”地一响,心中怒火再上心头。
这盘鱼!这个宴席!
她究竟为何要在他舅舅尸骨未寒的时候,来开这场宴会?
而这盘一模一样的鱼,跟舅舅的死又藏着什么样的联系?
少年一把拽过女孩的手,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猛然撞入自己怀里,跌撞了两下才又站住。
可等到她那张标志的脸抬起,扶苏又硬生生的忍住了心里的疼惜。
他横眉冷对地看着她。
就是这么个肩膀单薄羸弱到他舍不得用力去握住的少女,亲手杀了他的舅舅!
黎筝看着少年阴沉下来的面容,心中一片苦涩。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到底遗忘了什么。
胸口总是隐隐萦绕着的不安又是因为什么——她招揽了那位原先在昌平君府上做鱼的厨子,而出自那人之手的菜式,必然会让扶苏触景生情!疑心大起!
可她见了扶苏,好死不死的将此事忘了个干净。
如今少年发怒,两人和好的迹象重新破灭。
黎筝面色止不住的苍白。
这一下,当真是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半点冤不得旁人了。
“扶、扶苏——”
少年淡淡掀了掀眼皮,盯着黎筝的眼中恨意越发浓烈,他站起身,又拽着女孩的手,将她从地面上拉起。
黎筝还以为他就要这样与自己撕破脸面,谈无可谈,可抓着她的手又半点不松,像是铁镣般的环在手上。
扶苏面上阴云密布,肉眼可见的压着情绪,看样子是已经打算离开了,却还是礼仪做全的朝客席的两个点头:“二位慢用,孤与巫女阁下有些话要说,先行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