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村外。
本失去了对村子兴趣的那双眼眸早重新看向了白城村。
祂对白城村的关注为这五十里荒原上仅存的村落引来了一场血淋淋的屠杀。
不知何时,村口的戏台重新搭建成型,荒诞怪异的大戏以整个白城村为舞台重新拉开了帷幕。
这,恰恰取悦了庙上的老爷。
在祂为这一场荒诞疯狂的戏剧鼓掌叫好之际,无形的帷幔却忽的被一双手拉上了。
村子上方的眼眸中流露出了不解和疑惑,忽的瞄向了远处的原野。
那由过路冤家化作的草甸子上,有佝偻的身形缓步走来。
“哪怕上堂坐庙,修了六阙墙皮子,也终是改不了肮脏本质。”
“也不怪,你被府里赶了出来。”
天幕上本饶有兴致的眼眸霎时化作血红,祂骤然看向了走来的身影。
只一眼,方圆五十里天地色变,处处无声。
静谧之中,却又有无法分辨的诡秘低语。
在那声音的影响之下,大地扭曲,山岳重塑,便是杂草和树木,都似要换了形态。
苍老的声音如同戳中了这位庙上老爷内心最深的痛,素来一副置身事外姿态的祂,这一刻似已经无法保持平静。
霎那间处处都是阴森森的眼眸,在无数目光注视之下,佝偻的身形几乎分崩离析,却又有另一股力量维持住了她的本质。
这等无法理解的力量根本不能阻挠她的脚步。
缓慢向前,她无视身体的异变。
“老婆子我现在确实没本事抗住你的怒火,也终是没想到你承了灵官名号也改不了阴诡狡诈的本性。”
“可你自认做的天衣无缝,却终是忘了那举头三尺的古话。”
她随手扔出了一枚铁牌子。
“惹了山上宗亲不高兴,你的位子,坐到头了。”
铁牌子被某种力量托举而起,当天上的眼睛看清楚上面图案的一刻,五十里荒原上忽然响起通天彻地的惨叫。
呼啸的阴风拉扯着那双满带不甘的眼眸远远遁逃,风中似有怨毒的声音传来。
转眼,一切死寂。
白城村外,再不剩半分注视。
足足过了半刻钟,身材佝偻的老太太方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口吐血。
“老了,不中用了。”
许久,风吹散了苍老的声音。
……
孙家。
遍生鳞甲的扭曲血肉绞碎了气派的院子,放弃了高大俊美的模样的孙家老大哥重重跌落在戏台之下。
他看着满目疮痍的院子,眼中满是悲凉,却是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眼瞅着蠕动的血肉即将扭碎包括他在内的一切,却忽然有通天彻地的剧烈惨叫声传来。
医庐外的老村医大惊失色,疯狂生长的血肉巨龙忽的就失去了所有活性,开始以最快的速度寂灭。
突然的变故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村民们全都看向了站在最前方的老村长。
他定定的看着村子外面,若有所思。
良久,却是一声长叹。
“灵官老爷,不管我们了。”
啥?
尚且未等人们明悟这话中深意,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子剧烈的寒意和怨念从老孙家的方向传来。
村长扭头看了过去,大惊失色。
“坏了。”
“黑坟山上那位围了六阙墙皮子的灵官老爷压了过路冤家足足几十年的光景,它这突然撒手不管,那些个冤家心里面积攒的怨气一下子就升起来了。”
“老孟头借了庙上灵官的力量逼着它们干这干那,起先还没啥,但这会子,失了依仗的老孟头俨然成了它们发泄怒火的对象。”
“快把他带走!”
村民不解。
老孟头仗着灵官老爷的威风,刚刚都差一点要屠村了,他分明死有余辜。
干嘛还要护着他啊。
老村长的声音中充满急切。
“过去灵官老爷跟死槐树坑的祖宗们定了规矩,以全村气运每晚一出大戏唱给灵官老爷听,帮着灵官老爷填饱肚子。”
“作为回报,灵官老爷压着村外的过路冤家不得伤人。”
“数十年不沾人血,它们早没了那一股子戾气,也愿意与人为善,可这会子,真让它们找到老孟头,必定会造了杀孽啊。”
“沾了人血,尝了甜头,被压了几十年的凶性和戾气一股脑就爆发出来,咱村子一样没活路!”
村民们反应了过来。
老村长护着老村医,不是不舍得他死,是为了不让更多人死。
“快,快点!”
所有人都行动了起来,连带着老孙家的那位敲鼓的老大哥,也强撑着站了起来,拼了命的晃动鼓槌敲锣打鼓安抚过路冤家。
可他们终是低估了过路冤家的怒火。
被更大的恐怖压了几十年,过去看不见重新抬头的可能也就算了,如今庙上的那位老爷失了底蕴狼狈逃窜,摆明了不再管这里的事情,杀了这位灵官庙下的管事,身上就再没有压着它们的东西了。
不说刚刚被驱使的仇恨,单是这份对自由的渴望,也依旧是无可操控的。
鼓声能安抚少数的过路冤家,却压不住这占了大半村子的煌煌怒火。
呼啸的阴风化作冲天的龙卷,过路的冤家头一次如此齐心协力。
变了颜色的天幕之下,它们如同过境的蝗虫,周遭的建筑哪怕只是擦了边,也免不了倒塌崩解的代价。
白城村如同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医庐外,人们一股脑的冲向仿若失了神志、正不断念叨着‘灵官走了’的老村医,七手八脚的想要将他抬走。
定定的看着孙家方向的老村长却发出了一声长叹:“来不及了。”
“只希望过路冤家还愿意给我这个一村之长的面子吧。”
他整理衣袍,口中不断背诵着祖宗们留下来的训诫。
“过路冤家,不分善恶。”
“宿者上供,离者立碑。”
“册上宗亲,矩之根本。”
“守序留名,叛规除形。”
“不招不惹,不敬不拜。”
“立世之道,姑妄听之。”
祖训传到如今这一代,能记住的,怕是早没多少了,不过老村长还稍稍有些印象,年少时候的天地,并不是这样的。
堂上祖宗降下福荫护佑后代,过路冤家和生人以黄昏为界,阴阳不沾,可自打七十年前,灵官老爷从黑坟山走出,这世道就变了样子。
晨昏不分,阴阳不明。
如今灵官老爷不管这村子里,许是好事?
但总要熬过眼前这道坎的啊。
老村长深呼吸,面对冲天阴气化作的磅礴龙卷,长鞠一礼。
“老头子乃大周治下,明州铜台府清河郡三水县衙黑坟山一带白城村村长,孙长喜。”
“请过路冤家敬听!”
这一串名号早在他爷爷那一代就不好用了,但今天喊出来,却似乎莫名有股子底气。
老村长声音浑厚。
“宿者上供,离者立碑。”
“阴阳有界,莫行不义之事。”
呼啸的阴风倏的停下了脚步,过路的冤家似乎在思考,这么一瞬间,它们像是找回了理智。
但紧接着,转动的龙卷却更为狂暴,细密的嘶吼声自其中传来。
老村长听清楚了它们的声音,脸色狂变。
他口中喃喃:“是啊,阳册早毁,阴册尽无。”
“这乱糟糟的世道,人命如草。”
“便是上堂坐庙的邪祟,都可随意定下我们的命数了。”
阳事无人管,阴事无人知。
谁还要去尊那劳什子的规矩?
可真就撇下这偌大的村子不管了?
老村长抬头向天,“可有宗亲,愿意怜悯我等?”
册上宗亲,矩之根本。
这是老村长最后的希望,却俨然落空,他眼瞅着呼啸的阴风侵袭而来。
却在某个当口,倏地一停。
远处,有铁链拖地的声音,便见了浓雾溢散,隐约有穿了皂衣,戴着高帽的差人形象摇晃前来,它们托举着一尊残破的神龛。
台前掌灯,明亮的光照的神龛的影子几冲天际,在穹顶之下,云层之间,化作模模糊糊的衙门。
堂上有穿了官衣之人高坐,看不清长相。
他声若雷霆。
“我乃清河郡城隍!”
“堂下冤家跪听!”
轰隆隆!
绵延近百丈,几乎覆盖了大半个村子的阴风骤然消散,其中大小冤家,齐齐跪在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