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摆手:“认祖,却不归宗。”
“他的根儿,终究不是在这里。”
“堂上祖宗,也担不起这归宗的风险。”
老村长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老姐姐考虑周到,那开席之事?”
许是老村长的态度太好,婆婆终是没博了他的面子。
只轻声说:“先拜祖宗吧。”
“好好好,拜祖宗。”
老村长大手一挥,人们让开了一条路。
身形佝偻却眼神坚定的婆婆在冯川的搀扶下,牵着小柳儿越过人群来到最前方,带着人们一直往前走了九十九步后,冯川发现前方飘扬的烧焦纸屑化作的雾散了。
尽头是一个黑乎乎的大坑,坑里随意丢弃着数不清的牌位,上面书写着一个个先人的名字。
其中孙家数量最多,其次便是周家,再次则是马刘李三家。
牌位的并不是寻常木头打造的,遇火不燃,历久弥新。
大坑靠近人群的位置摆放着足有两三米长的供桌,香炉旁放着三柱岁香,香炉前,猪牛羊大三牲贡品摆好。
婆婆点头:“开始吧。”
人群都看向了坐木头轮椅上的孙长寿,他拍了拍身边的小娃娃的肩,那孩子立马从怀里掏出一个有些年头的锣。
孙长寿则在孙长喜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像是被抽了骨头的双手随意垂落。
小娃娃深呼吸,接着攥紧了拳头狠狠砸在锣面上。
哐!
一声脆响,孙家老大哥摇晃身体,‘鼓槌’狠狠砸在肚皮上。
咚咚咚。
孙长喜唱道:“锣鼓齐鸣,天官赐福。”
“大周治下,明州铜台府清河郡三水县衙黑坟山一带白城村先祖敬听。”
“今有冯家子孙认祖,上香进贡。”
“拜祖宗喽!”
全村老幼齐齐看向冯川,婆婆也看了他一眼。
冯川霎时反应过来,赶忙上前,拿了三注岁香点燃,恭恭敬敬的插进香炉。
孙长喜立马大喊:“跪!”
村民齐齐下跪,冯川看了婆婆一眼。
婆婆微微点头:“跪吧,三跪九叩,心诚些。”
冯川依言照做,却发现婆婆没跪。
他也没在意,三跪九叩后,孙长喜并没有开口,冯川自然也没着急起来,余光中小柳儿闭上了眼睛,婆婆则踱步上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恍然间冯川只感觉死槐树坑里传来低声议论,接着就有数不清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阴森森的,带着打量和审视。
就在他快要受不了的时候,其中一道目光忽然变得柔和,接着更多和蔼慈祥的目光投了过来。
他能清晰感应到回到他身边的婆婆松了口气,接着就递来了平缓的声音:“他们认了你了。”
冯川也稍稍松了口气,他感觉到在那些柔和目光落下后,有些不好的事物被从身体里拔了出去。
婆婆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一些,但紧接着,一张脸却变了颜色,她猛地扭头,看向了黑坟山的方向。
那里妖风四起,黑乎乎的浓雾之中,隐约露出了身形瘦长的诡异影子。
死槐树坑中忽的就传来了沉闷的嘶吼,有某种力量侵入了这本该神圣庄严的地界。
冯川下意识的抬头,就看到死槐树坑中的纸灰倒悬着冲天而起,那之中恍若有什么在低声咒骂着。
先人牌位在不断地颤抖,祂们竭力抵抗着某种可怕的力量。
渐渐地,牌位上竟出现了细密的裂痕,跪地不起的白城村村民们身体摇晃,有什么被抽离了他们的身体。
一时间白城村外有什么开始疯狂涌入村子,村子里像是上演了一场独属于邪祟的狂欢。
村子东边寂静的铁匠铺大烟囱忽然冒出了滚滚浓烟,一阵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席卷了整个村子,外来的东西被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击溃,狼狈逃窜。
但死槐树坑里倒卷向天的纸屑越来越多。
祖宗们在竭力抵抗着某种可怕的力量。
婆婆呼吸急促,她在愤怒。
忽的向前一步,婆婆大喊:“够了!”
抬手一抓,有看不见的可怕力量涌入死槐树坑中,倒卷的纸屑内传来震耳的嘶鸣和可怕的音浪,冯川清晰看到婆婆手上皮肉分开,森白的指骨竟有被折断的风险。
她表情不变,低声默默诉说了几个词汇。
一截散发出耀眼光辉的衣角落入死槐树坑中,倒卷向天的纸屑仿佛遭受到了可怕的重击,连带着黑坟山深处浓重的黑雾也一瞬间缩小了许多,其中掉出了一截瘦长的事物,落地生根迅速长成了一棵黑色的古木。
眼见古木之上裂痕斑驳,黑雾之中的瘦长影子咒骂了一句,接着黑雾消散。
死槐树坑中倒卷向天的纸屑凭空消失,那一截衣角,又飞回了婆婆怀中,但皮开肉绽的手却没能恢复,死槐树坑中的祖宗牌位上的裂痕,也完全没有修复的迹象。
婆婆定定的看着死槐树坑,终究还是开了口:“罢了,不认了。”
冯川听到了许多声沉重的叹息,那些慈祥和蔼的目光恋恋不舍的收了回去,紧接着,被从身体拔除的不好的事物又重新灌入了身体。
还没等冯川反应过来,就看到死槐树坑中飞出了一块巴掌大小,还没刻名字的牌位。
“这?”
冯川满脸疑惑,婆婆用没被损伤的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
“收下吧,这是祂们送你的。”
她从怀里拿出三注岁香递给冯川。
“再去给祂们上柱香吧,以后若是再来,莫忘了上香和跪拜,逢年过节也莫忘了对着死槐树坑的方向献上三注岁香。”
“祂们没能认下你,却也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冯川不太理解,但还是按着婆婆的话上香叩拜,做完这些后,才见到村民们也表情复杂的站了起来。
老村长拉着婆婆走向了一旁,低声交谈着。
冯川这一次醒来后耳聪目明,很轻松的就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老姐姐,祖宗们,怎会不认下娃儿啊。”
婆婆远眺黑坟山的方向,面如寒霜:“那位庙上老爷,搞了这么大的动静出来,为此甚至失了灵官的头衔,早就恨死了娃儿。”
“它不日就得走了,却差了下面的邪祟时刻盯着娃儿。”
“那些个东西可不如它这么大的本事,若没有村里人的配合,便是进了村子,也得被祖宗们抓去填了死槐树坑。”
“若是真让娃儿得了祖荫庇护,那些个邪祟还怎么为它办事儿?”
老村长大惊失色:“所以,祖宗们不认娃儿是因为……”
婆婆点头:“祖宗们护佑一方,积德行善,是少有的能跟庙上灵官谈判的正灵,未来,是能够拿令穿衣的,就是上了册也未可知。”
“只是天大的规矩压着,祂们终是不能走出这死槐树坑,只能勉力通过赐灵降幅的法子给村子祖荫庇佑,免受灾荒。”
“而今那位庙上老爷不过就是个没了灵官名号的破落户,纵有着六阙墙皮子,祖宗们也可能由着它掌了娃儿的命数?”
“不过规矩终是规矩,那六阙墙皮子也不是白建的,祖宗们被压了太久,便是庙上老爷成了破落户,也一时奈何不得。”
老村长表情复杂:“可娃儿他会惹上庙上老爷,终究是……”
婆婆摆手:“倒也不必将此事记挂在心,没了那件事,娃儿也终究要走这一步的。”
老村长连连叹息:“那接下来可怎么办啊?”
婆婆说:“祖宗们拼着道行受损,给了娃儿那个牌位,拿了这老物件,他虽说依旧没有祖荫庇佑,会被过路冤家和沾了血肉污气的邪祟惦记,可也算是有了自保的能力。”
“祖宗们终究还是心疼娃儿的,这份恩情,娃儿认,冯家,也得认。”
老村长隐晦的看了眼黑坟山的方向:“那这,终究挡不了太久啊。”
婆婆叹了口气:“没招了。”
“只能去一趟瀛洲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