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安静的几乎要滴出水来。
小柳儿坐在炕沿,紧挨着婆婆,小手攥着婆婆衣角,生怕一撒手,婆婆就没了影子。
冯川坐在对面椅子上,迟迟没开口。
他有点无法接受。
神秘而强大的婆婆似乎早知道了他的真实来历,面对这个从某种意义上杀了她亲孙子的外来者,婆婆却从未动过半点杀心。
相反,处处维护。
为了冯川的安全,不惜进了常人闻之色变的黑坟山,和庙上老爷谈判。
这还仅是冯川知道的。
那不知道的,又该有多少?
冯川从来都不是一个对情感淡漠的人,他也能看得出,婆婆在他的身上有些不便说出的谋划,他或许也只是婆婆某些计划中的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但那,真的重要?
眼底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悲伤被婆婆轻易捕捉,自那日前往黑坟山后再少露出慈祥和蔼的婆婆眼底莫名涌现一丝欣慰。
她伸出手似是想要拍拍前方低垂的头,最终却又想到什么,收回了手。
只用渺远的音色说:“死生有矩,不受人决,介怀无意。”
“祖孙一场,我且予你两个选择。”
“留在村子,为老冯家开枝散叶,也算偿了我这些付出,我会为你留下些体己的事物,梁铁匠那边也会多加照料,保你一生无事。”
“或出去闯闯,我会为你暂平了酸娘子的因果,找个能让你学些能耐的师父,但出了村子,是死是活,就看你的本事了。”
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揉了揉小丫头的头:“柳儿呀,你愿意陪哥哥留在村子吗?”
小柳儿用力点头。
冯川能看得出,婆婆更希望他选择前者。
这无关谋划,只单纯出于长辈对儿孙的热切盼望。
这一刻,纵屋外阴风猎猎,屋内低语阵阵,冯川却难得生出了一些归属感。
小小的屋子,莫名有些温馨。
他抬头,目光灼灼:“婆婆,若我选择留下,您的那些准备……”
婆婆摆手:“那不是你该考虑的。”
“选好了吗?”
冯川说:“婆婆怎么帮我暂平酸娘子的因果?”
婆婆并未回答,只背着手向外走,她的身形更加佝偻了,远看瘦瘦小小,肩上满是无法承受的担子。
门帘子被掀开的时候,冯川隐约听到了一声长叹。
你既知道了不是我的孙子,又何苦担了我冯家这偌大的因果啊。
……
邦邦,邦——
村里有人敲响了梆子,清冷的声音在夜色中传了很远。
“天官赐福,百无禁忌,夜半,子时!”
静谧无人的村落,羊肠小路上,穿戴整齐,一如待娶的新郎官一般的少年背着红布包目不斜视,双手托着叠的整齐的双喜字,一步三叩首,口中喃喃似在呼唤某些存在的真名。
他耳畔响起婆婆的话。
“夜半子时,你出家门往村口走,一步三叩首,每次叩首便默默呼唤囍神真名。”
“到了村口的水井停下,绕井三圈,后将写有你名字的双喜字投入水井。”
“第一拜,敬告天地。”
“第二拜,问候宗亲。”
“第三拜,面向水井,诚心求契。”
“我会在家为你开坛下聘,听到瀛洲山方向传来锣鼓声,便头朝水井躺下,什么也不要想,只睡觉。”
“若你能见到什么,这法子便成了。”
“日后莫说酸娘子,便是它那一家老小,乃至红帐子里的人来了,也奈何不得你。”
“你,便是囍神新夫。”
收了发散的思绪,冯川也来到了村口水井。
他打开红色双喜字,那上面正是婆婆写下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名字是冯川,这并无不妥。
但生辰……
并非具体的数字,而是用一串特殊的字符代替,冯川能感觉到那字符和自己的联系。
“婆婆用某种特殊的法门,让这串字符替代了我的生辰。”
她没道理不知道自己孙子的生辰,这么做是……
“果然,婆婆早猜到了。”
深呼吸,冯川绕井三圈,将双喜字投入水井。
第一拜,敬告天地。
接着面向瀛洲山,问候了宗亲后,又遥遥看向家的方向,深鞠一礼。
院子里。
婆婆面前香案上香炉中插着三柱岁香。
冯川第一拜后,中间岁香点燃,青烟袅袅,分为两道,一道入苍穹,一道陷黄泉。
第二拜后,无火自燃的岁香本该直入瀛洲山,却在飘走之前,香火气先是绕了婆婆一圈,些许香火没入婆婆身体后,才飞向瀛洲山。
正准备聘礼的婆婆动作分明一滞,眼底有波纹荡开。
“做了多余的事……”
言语间满是责怪,眼底却充斥着欣慰。
她揉了揉小柳儿的头,抬手一抓,没入体内的香火气在掌心游荡,进而化作蠕动的血肉。
她将那蠕动的血肉递给了小柳儿。
“吃吧,你哥哥是个聪明娃娃,早猜到了受这三拜的有着莫大好处,拼着自己受了因果,也要孝顺婆婆呢。”
“可婆婆终是个苦命人,受不住这偌大的好处,便是受了,日后也没法子护着他。”
“柳儿要好好护着哥哥。”
贪吃的柳儿头一回没着急,只定定的看着婆婆。
“婆婆,柳儿……”
婆婆声音轻柔:“吃吧,以后那娃儿的生死,可就全托给你了。”
“柳儿最乖了。”
柳儿一边流着泪,一边大口吃着蠕动的血肉。
婆婆重新看向香案上的岁香。
见第三柱岁香早无火自燃,她缓声吟诵:“囍神敬听。”
“天地为鉴,宗亲为证,阴册为凭。”
“乾元鬼祭冯家一脉冯川,经媒妁之言,预结秦晋之好,特此下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