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邦,邦——
梆子被敲动的声音惊醒了熟睡中的村子,远处传来了清晰的声音。
“灵官归位,晨钟奏响,辰时到了……”
冯川慢慢睁开眼睛,就看到柳儿倒挂在房梁上啃着不知名的肉类,婆婆坐在炕沿,显然一夜没睡。
“婆婆……”
一开口,冯川就感觉嗓子干涩的紧,像是喊了一夜的名。
“醒了。”
婆婆没回头,却依旧能感受到她似乎很担心。
冯川心中一动。
莫不是,迎亲失败了?
没等冯川声音出口,婆婆便说:“迎亲的事儿成了。”
她扭头,递上了一个红色的小纸包,“这是囍神差人送来的嫁妆,好生收着。”
呃……
“囍神的嫁妆才这么点?”
冯川可记得迎亲排场大的吓人,聘礼更是蔓延到视线尽头。
正胡思乱想,头上却遭了婆婆的敲击,她少有的露出嫌弃的笑容,似是在责怪冯川,又像是有些无奈。
“不过这倒像是你这年纪该想的,但这念头以后别有了。”
“结了亲,你们祸福同享。”
“莫再生了嫌隙。”
冯川赶忙点头。
婆婆说:“你觉得这嫁妆寒酸了点,可却不知,这便是最重的回礼了。”
见冯川疑惑,婆婆难得话多了些:“里面是祂的生辰八字,有了此物,你若可以承得住祂的气儿,默默呼唤祂的真名,便是请祂一见,乃至差祂做事都是可行的。”
冯川大惊失色,生辰八字的用处竟这么大?
婆婆说:“于普通人而言,自然不行,但你是祂的夫婿,替祂承了这偌大因果,如何不成?”
“婆婆……”
早在婆婆告诉冯川迎娶囍神的法子的时候,便提前说了这法子一旦成了好处无数,但坏处更大,需替囍神承担莫大因果。
那时冯川就想问了。
“囍神的因果,究竟是什么?”
若只是红帐子里的门子借了祂的名号做了些恶事,也不至于让婆婆如此在意吧?
婆婆说:“很多。”
“你所能理解的,自然便是红帐子里的门子借祂的名做的那些恶事,你替祂承了因果,若有朝一日遇见了,便也莫要袖手旁观,了却一桩是一桩,于你于祂,都有好处就是。”
“至于更大的……”
婆婆眼中浮现追忆之色,似乎想到了很可怕的东西,微微摇头:“还不是你该知道的时候。”
“行了,收拾一下,我们出去。”
她缓缓起身,眼中慢慢浮现了杀意。
“打西边来得门子不识好歹,要请了你去做他们的酸相公。”
“过去限制颇多,眼下你成了囍神新夫,倒也没那么多规矩要守了。”
“庙上老爷有胆子欺负你也就算了,外来的破落户也敢不听警告,当真觉得我老婆子是好惹的?”
冯川猛地想起昨天晚上嗅到的那一股子酸味。
“婆婆,您是要?”
婆婆说:“走吧,刚好教你一些立世的道理。”
婆婆趁着冯川梳洗的时候进了西屋,没一会就拎着一个装了满满东西,盖着破布的破筐走了出来,冯川认出那个筐正是之前进村的裁缝拿着的。
“这是个老物件,装着那老棺材瓤子一甲子的道行,我抢了它的筐,它几十年内别想上堂了。”
婆婆刚说完,就看到小柳儿蹦跳着走了出来,她转而一笑,揉了揉小丫头的头:“柳儿在家吧,等哥哥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小丫头瘪了瘪嘴,不情不愿的回了屋子。
婆婆的决定自有她的道理,不过她只说让冯川回来给柳儿带好吃的是什么意思?
莫不是?
冯川深深的看了婆婆一眼,终是没问出口,只随了婆婆的脚步,慢慢走出了村子。
这还是冯川第一次出村,远望去五十里荒原一片死寂,细感觉又发现处处都有看不见的眼睛。
婆婆伸手将破布扔在了冯川头顶,遮了他的眼睛。
“庙上老爷被剥了衣,村里就热闹起来了,昨天被夺了冠,滚出了这五十里荒原,村外的动静也就大了一些。”
“不必去在乎,都是些个不成气候的阴物罢了,本身守着不善不恶规矩,可骨子里的东西却改不掉,你由着它们引着你看着它们,容易招记恨。”
“以后也注意点,出了阳宅,便只顾低头走你的路,有人喊,也莫要随意回头。”
冯川暗自点头,默默铭记在心。
很快,冯川便听得风吹树叶的沙沙响声,两人似乎进了一片林子。
这里相比村外,要平静了太多,似乎没了过路冤家的注意。
婆婆拿下了冯川头上的破布,说:“就这吧。”
扭头四顾,这里的土地呈焦黑色,该是许久之前香火旺盛,以至土地都染上了被燃烧的灰烬。
“黑坟山?”
婆婆点头,遥遥指向山顶,那里有残破的废墟。
“那,便是白城村外的老爷曾住过的庙。”
冯川心中一动,一直听婆婆说坐堂上庙,这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实在没按捺住好奇心,冯川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婆婆一边将筐里的东西往外拿,一边开口:“冤家,邪祟,老爷……称呼不同,实际上都是一个东西,就是地位不同,处世方法不一样而已。”
“过路讨封,坐堂上庙,登台赐名,建府造册。”
“这,便是它们该走的路。”
“不散的灵得了生气儿,就成了阴物,离了腐烂的身子,便有了过路的力气。”
“凝聚甲子道行,或造福一域,或为祸一方,都是自己个的选择。”
“生来残缺,骨子里便有着对血肉的渴望,能承得住心中贪欲,便是不善不恶的冤家,有了讨封的资格。”
“可若随了性子,沾了血肉污气,自然也就成了邪祟,再不可束发穿衣,摇身一变成了堂上老爷了,这是古礼。”
“可……”
婆婆停下了从筐里拿东西的动作,看向雾蒙蒙的天:“大概几十年前吧,这世界突然就病了。”
“礼乐崩塌,秩序失调。”
“邪祟也能坐堂上庙了,却是可笑。”
冯川呼吸急促。
这世界病了。
从几十年前就病了。
怪不得。
他赶忙问:“阴物有路,那我们活人?”
婆婆说:“活人自然也有活人的路。”
“入门登阶,望山得位,守身持正,执礼言法。”
“相比于阴物的路,我们活人的,倒更像是祖宗的训斥。”
冯川刚要开口,婆婆便说:“莫问了,时候差不多了,去那边看着,未来,这或许能保你一命。”
冯川连忙蹲在一旁。
便见了婆婆在身前铺了个破布,尽头有香炉和贡品。
婆婆指了指面前的破布,
“这是法坛。”
“身坐法坛,意达千里。”
冯川按着自己的理解分析了一下,说白了,这法坛就相当于是个信号放大器?
“我们是人,不是阴物。”
“没有那些个花里胡哨的手段,绝大多数的法想要用出来,都需要一个媒介,这媒介可以是你的话,也可以是一根枯枝,随便是什么都可以,法坛只是媒介的一种,最为普遍和简单。”
“法坛摆放的规制倒是没那么严格,最主要的就是岁香和贡品,但你若是能耐大了,此身所在,便是法坛所在。”
接着,婆婆剪了四个纸人分立左右,又在一块石头上写写画画,置于面前,最后放了一块铜镜,这摆放看起来倒更像是古代衙门的布置,却多了些无法理解的力量在其中运转。
她指着纸人和石头:“这,叫‘言堂’。”
“是我从一个老朋友手里学来的法子,可用于拘魂问事,赏善罚恶。”
“言堂需要以法坛为依托,黄垂青白各一,高悬铜镜和案牍各一,当然了,还需要一个镇物。”
婆婆扭头轻声念叨了什么,平静的黑坟山忽然妖风四起,冯川只感觉磅礴的压力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来,便见到有一股子浩荡阴风扭曲而来,其中有肆意生长的血肉,看不清的真容之中,仅是发出的嘶吼就让过路冤家不敢高声语。
阴风中的东西见了婆婆却表现出格外的亲切,阴风触及婆婆苍老的手后,转而化作了一块老树皮。
冯川便见到婆婆在指间挤出一滴鲜血,鲜血触及老树皮,即将枯死的树皮上便绽放新芽,分明没有什么东西喷涌出来,可过路冤家却直接闭了嘴,在远处跪地不起。
婆婆对生了嫩芽的老树皮轻声说了什么,便将老树皮放在了石头后面。
“镇物有了。”
她看向冯川:“你记住,若有朝一日你道行够了,要用这‘言堂’的法子,万不可忘记镇物越强,言堂力量越强的道理。”
“哦对了。”
她表情轻松。
“忘了跟你说了。”
“法子成型的时间太久远了,传来传去,难免被改了名字。”
“过去,这,叫‘一言堂’。”
“堂上主家说什么,便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