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村十五里外
青山绿水,树影婆娑,庙上老爷出走,几日时间,这里便建起了简易的村落。
早已天明,路上却不见村民的踪迹,鸡不鸣狗不叫,整个村子莫名涌着一股子醋酸味。
源头在堆满醋缸的高大院落中,醋缸旁随意丢弃了些粗布麻衣,细看不难发现上面的血迹。
院里的三间大屋子门户紧闭,黑漆漆的偏房里隐约传来交谈声。
“快六个时辰了,还不见酸娘子回来,莫不是出了问题?”
黑衣黑裤山羊胡的男人右肩断裂处血肉在蠕动,能看到细密的肉芽间已然渐渐成型的森森白骨。
蹲在房间角落那面白无须的男人眉宇间泛着些许愁容,他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随手丢在地上的醋碟里,打眼一瞅,脸就变了颜色。
“坏了!”
“酸娘子失手了。”
山羊胡慌忙放下身后箱子,从侧面打开后赫然得见内里破碎的血肉之间供着一个牌位,牌位上拴着浸了陈醋的绳子,原本该是很长,可现在却只剩下不过手指长短,无力的垂落着。
“命绳断了!”
他捡起绳索看了眼:“从断口处看,该是挣脱的。”
眯起眼睛细细感知了一番后,山羊胡表情越发凝重:“酸娘子找到那小子后怕是遇了什么可怕的事物,被吓坏了脱离了原定的路线,拼着损了道行挣脱了命绳,现在我根本不知道它在哪。”
面白无须的男人眉头拧成了‘川’字,他猛地反应了过来:“必是那个老太婆!”
忽然意识到什么,他忙看向另一个山羊胡:“快,把村里的醋缸都搬过来。”
“老太婆深不可测,咱们坏了规矩接连对她孙子出手,她不可能不管不顾,起坛,请儿子相公老两口一块过来!”
另一个山羊胡略有不解:“那直接请了它们便是,献上祭品起坛降灵,过于谨慎了吧?”
“弄了满村的醋缸可费了咱不小的力气,送回去自是大功一件,就这么祭了?”
面白无须的男人不由的想到了昨日的醋碟内的景象,那张苍老的容颜背后,分明有着一整座山的宗亲血债!
那老太婆背后的因果,大的吓人!
“莫废话,快去!”
红帐子里衣服颜色不同,身份也不大相当,山羊胡不好多说,赶忙行动起来。
不消片刻,醋缸便齐数堆砌在了院子中。
醋酸味呛的人眼无法睁开,隐约得见足有一人高的醋缸在微微颤抖,里面像是有什么在挣扎,细细分辨,还能听得出内里的哀求声。
小三牲贡品置于插了四柱岁香的香炉后方,香炉前则是更大的箱子,面白无须的男人端坐在勾写了乱糟糟字符的破布上,冷汗直流。
他死死盯着大箱子,低声呢喃。
一旁两个山羊胡却盯着满院的醋缸心疼无比。
只听得面白无须的男人唱了几句词,随即音调提高:“儿子相公老两口,主家请您吃席了!”
四柱岁香霎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亡,而那置于岁香更前方的箱子则慢慢开始蠕动,内里分明像是有什么要喷出来。
浓烈的醋酸味要凝成实质一样,周围醋缸中哀求的声音更加强烈。
忽的——
砰!
一声闷响,其中离得最近的醋缸盖子被某种力量暴力掀开,分明冲出一个身穿粗布麻衣,满身是醋的男人,他表情扭曲,早被折断的手脚随着身体的扭动而胡乱挥舞,他大口喘息着,细看去,分明得见他的骨头都被醋泡软了一样。
冲出醋缸,他便如同见到了恐怖的事物一般,挣扎着想要逃离。
醋缸被撞倒,内里的陈醋撒了满地,手脚无用,他便张了嘴用牙齿啃咬地面,艰难爬行。
但仅仅挪动一寸,便见到似是深不见底的醋缸中伸出四只手。
青壮老幼皆有。
孩童般的手拂过肌肤,男人皮肤开裂,整张人皮被生生剥离;壮年的手抓住男人,便见他一身肉迅速被取下;男性苍老的手伸出,那人一身骨头被嚼碎;最后是女性苍老的手,只抬手一抓,勉强凝成人形的鲜血也没了踪迹。
第一个醋缸如此,后面的也如法炮制。
四只手像是从地狱中爬出,剥皮取肉,化骨抽血,院子里四五十个盖了盖子的醋缸,处处都是癫狂的惨叫。
当最后一个醋缸中被泡软了的人没了踪迹,大箱子开始疯狂颤抖,紧接着顶端的盖子被一只层层包裹着油腻腻皮肤的小手撑开,半人多高的孩子率先从中爬出。
它深深陷入皮肤的五官透着一股子妖艳的红,身材倒勉强算得上匀称,可皮肤松松垮垮,像是穿了几十层不合身的衣服。
接着爬出来的男人身材臃肿肥硕,足像是一座肉山,并不属于它的血肉被强行贴合在身体表面,嘴里还不断咀嚼着什么。
紧随其后的老头子枯瘦的看不见一点血肉,皮也早被剥离,入眼的只有白森森的骨头,和他手牵手走出来的老婆子则满身都是蠕动的血液。
四道身影在面白无须的男人的吟唱下开始绕着法坛转圈。
小孩子转了一圈,静谧村子的上空便像是突然被人蒙了一张皮,阳光照不透;男人走一圈,皮下便多了蠕动的血肉,光线也随之被吞没;老头子走一圈,血肉间多了骨架,罩在村子上空的物件更加稳固,空气仿佛也无法流通;老婆子走一圈,村里的河水成了血红色,慢慢流上天,整个村子,似乎与世隔绝。
做完这些,面白无须的男人忙从法坛站起,大声说:“走!”
“什么!”
两个山羊胡震惊非常。
“纵缺了酸娘子,降灵只成了一半,却也请来了喜娘娘的散碎肉身,端是诸法不侵,冤家邪祟见了也只敢远远避开,任谁也找不到咱。”
“走?”
……
黑坟山半山腰。
婆婆闭上的眼睛忽然睁开,五指律动,眼神忽的凌厉了起来。
“畜生!”
顿一旁的冯川被惊了一下,赶忙站起,试探性的问:“婆婆?”
婆婆头都没回,只冷冷开口:“西边来的门子不守规矩对你出手不说,竟送了整个村子的人进了醋缸做他们施法的引子!”
啥?
冯川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只依稀得见婆婆面前水碗中清水浑浊不堪,怨气揉了惨叫一并传来,气味更是恶臭难耐。
婆婆说:“肉身朽灭,人是没救了。”
手指颤动,她微微眯起眼睛,不由的冷然发笑,她盯着混浊的污水,似是在和对面的门子对话:“这降灵的法子若真是成了,我还真不好找了。”
“不过……”
“种恶因得恶果,你们不听劝告让酸娘子请我孙子回去给你们做酸相公,却不想那东西被吓破了胆子,扯断了命绳,离了你们的掌控。”
“没了酸娘子,这降灵的法子走了九十九步,偏最后一步再怎么也没法子迈出去,满村性命你们收了,离了血肉的生魂你们却收不走,终还是漏了你们的脚跟啊。”
“本只想让你们送命,可犯了这么大的罪过,便一并揉碎了你们的魂儿,喂了那满村的生魂吧。”
婆婆伸手一抓,筐里便飞出一块石头,岁香燃烧,一个晃神,冯川分明看到那石头变作了血肉。
婆婆抬手在那四四方方的血肉上轻轻一划,霎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接着吹了口气,言堂上的四个纸人忽然活了过来一样,冯川看到有什么走入天际。
静谧的村子中,面白无须的男人正欲解释,忽见得正围着法坛绕圈的孩子停下了脚步,它猛抬头惊恐的看向天际。
这动作引起连锁反应,壮年男人,老年两口子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面白无须的男人下意识的抬头,便见了巨大的指甲轻易撕裂了包裹村子的皮肉骨血,那被撕裂的痕迹之上,有高大的皂衣身影剥开了厚重的铅云。
铁链子晃动的声音中,一声高唱差点将三人的魂儿都吓丢了。
“堂下贼人,还不随某家进言堂!”
声若雷震,绕圈的四个邪祟像是老鼠见了猫,也顾不得法坛约束,争先恐后的往箱子里跑,而尚且未曾回过神儿来的三人眼中光芒则迅速散去,连带着他们的一身皮肉也要迅速朽灭。
这个当口,面白无须的男人忽然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喷出的血迹隐约在周身密闭的力量间撕出了一道口子,他扭身就要逃离。
可没等身体挪出一寸,便忽然感觉到有灼热的事物拴住了他的灵魂,低头看去,便见到黑漆漆满是锈迹的铁链子已经将他缠绕,一旁两个黑衣山羊胡也是同样的处境。
他们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就被铁链子抽走了什么,身体软趴趴的跌在了地上。
面白无须的男人猛地看向穹顶:“这是阴府的手段,你这是在僭越!”
“你不怕官家追责?”
天外传来婆婆冰冷的声音:“哪个官家,敢追老婆子我的责?”
铅云之上高大的皂衣身影猛地一拉,铁链子便抽取了面白无须的男人的全部意识,一转眼,他发现自己便入了言堂。
尚想反抗,忽见一旁垂柳柳枝冲向天际,浩荡的阴风化作狰狞的鬼脸,只吹了口气,便散了他满身的道行。
身体无力跪地,堂上传来冷厉音色。
“不守规矩,不尊人命。”
“当真觉得无人可管?”
“重刑伺候!”
青砖铺就的言堂地面骤然开裂,恐怖的下坠力量根本不是面白无须的男人所能相扛,疯狂下坠途中,他见到滚烫油锅和他逐渐逼近。
下一瞬……
刺啦!
热油加身,七魄散了六魄,三魂只剩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