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堂,明镜高悬。
案牍后的身影高高在上,迷雾笼罩之间根本看不真切。
一侧老柳树散发磅礴阴气,化作的青面厉诡端的是恐怖异常,便是那四个皂衣身影,也绝非寻常。
眼睁睁看着同伴下了油锅,余下两个西边来的门子便是骨头再硬,也撑不住了。
双双下跪,他们涕泪横流。
“大老爷,饶命啊!”
回答他们的只有冷冰冰的两个字:“杖毙!”
皂衣纸人立时抄了红绸棍子,施以杖刑。
连连惨叫声中,魂魄逐渐消散。
黑坟山腰。
冯川身在法坛外,却能清晰得见言堂上的情景。
十里之外,破法拘魂,言堂之上,语定生死。
而这一切,仅靠着香炉岁香,贡品若干,四个纸人外加石头镜子和一块老树皮?
这得是多大的本事?
正思索,就见到婆婆自顾自的收了法坛,接着捧起老树皮低声说了什么。
便见到老树皮重新化作漫天阴气,其中隐约有穿了长衫的影子向着婆婆微微鞠了一躬,没一会,阴风消散。
重新看向前方,地上只有三块黑乎乎的石头。
似是察觉到了冯川的疑惑,婆婆捡了那三块石头说:“这是魂粉。”
“制作岁香的原料。”
她在黑乎乎的石头上轻轻一捏,便揉下一小撮散发着臭味细密粉末。
“魂粉可断人善恶,良善者魂粉晶莹剔透,散发清香,诡恶者魂粉污浊黝黑,有不散的臭味。”
“香臭与否,于岁香而言都没有区别,皆可凝练岁香。”
她手一翻,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行动,手中粉末就化作了一支血色的岁香。
“古语有言,一钱魂粉一支香,一支岁香五指长。”
“寻常人最多可失四钱二分魂粉,为四柱一指岁香。”
“有本事的人,则可以通过另外的法子使得魂粉自然补充,直至岁香无穷尽。”
“咱们这个世道,岁香是立世之本,拜祖宗,送冤家,过庙登堂,开坛施法,都要岁香为凭。”
“至于这炼岁香的法子,倒也简单。”
她来到冯川面前,抬手指了指他的天灵盖,接着手指向下,画了一条线。
“以天灵为始,贯通五脏,在丹田处凝一炉火,生气儿为柴,阴气做刀,切了魂粉投入火中,静待三个日夜,岁香就成了。”
“你若想学,我便叫人教你,不过不是现在。”
“与我来吧。”
“西边门子造的孽,还没清呢。”
她带着冯川下了黑坟山,以白城村为起始,往西边走了十五里路,便见到了泛着浓烈醋酸味的村子。
平日里人声鼎沸的村子早没了动静,明明遮蔽天幕的散碎肉身早被散去,上空却依旧雾蒙蒙的,连阳光都照不透。
细看还能见到路上隐约有满眼仇怨的透明人形,它们齐聚在最大的院落外面,那三个来自西边的门子的尸身早被撕碎,但它们依旧不肯散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婆婆叹息了一声:“西边的门子心思忒毒了。”
“早先进村子,怕是也起过歹心,却不想终是有人坐镇,才没敢胡乱下手,如今到了这没人看顾的村子,便再无顾及,用了红帐子里的邪术,生生将活人用醋泡软了做了贡品,打算带走了随时使用。”
冯川倒吸一口凉气。
那几人担心秘密泄露,决定把他灭口,这尚且说得过去,可这边村子的人与他们无冤无仇,似是还好意接待了他们,却不想横遭祸事。
怕就是婆婆没出手,这些被他们装进醋缸里的人没有被直接献祭,被带走了,也是生不如死。
冯川看向那些透明人形:“那些阴物……”
婆婆说:“寻常的生老病死自不会诞生阴物,可村民们被这些个畜生用邪法污了身子,便死了也不得安生,心里憋着怨气,肉身没了,就被阴气窜了身子,起尸成了阴物。”
“怨恨加身,它们只想毁了仇人的魂儿报仇,若这股子怨气长久得不到抒发,积年累月便是越来越强,邪祟满村也是迟早的事。”
“它们终是被邪法害了,哪怕是泄了心头怨气,不小心走上歪路,这村子,怕也会出事。”
“说来说去,这里迟早会成为下一个被庙上老爷盯着的黑坟山。”
过去庙上老爷还在的时候,黑坟山三十里内活人不得入,不小心吸了污气都是个死。
冯川一想到这个,便觉得心中烦闷。
婆婆说:“此事并非因你而起,可终是囍神的因果,你既是祂的新夫,此事,你便必须管。”
冯川点头,但紧接着就犯了难。
怎么管?
婆婆说:“我会先断了它们走歪路的可能,有朝一日,你学了足够的本事,便回来引它们走上正路吧。”
婆婆让冯川在原地等待,她缓步走进了村子。
不消片刻,村里大雾冲天,前行的路被扭曲阻挡,常人便是不小心靠近,也会不知不觉绕出村子。
待浓雾累积到一定程度,便听到内里传来了西边来的几人的惨叫声,村里的阴物发了狠,不断放纵着体内的怒火。
等内里声音停歇,婆婆才带着四道身影走到了村子边缘。
冯川注意到,跟在婆婆身后的四道身影有小孩,有壮年,有老头,还有老太太。
婆婆前脚走出浓雾,四道身影便开始围着村子转圈。
无形的皮肉骨血封锁村子,等婆婆返回冯川身边,眼前被大雾覆盖的村子,早消失不见。
旷野上有风吹过,一切如旧。
“莫看了,等你本事足了,自然能重新见到这个地方。”
“我让西边门子带来的儿子相公老两口留在了村里,断了那些阴物沾了血肉污气的可能,一年之内,这里不会出事的。”
冯川猛地想到酸娘子,“婆婆,那四个东西,万一……”
婆婆摆手:“放心,它们没这个胆子的。”
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冯川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低声说:“您,要进山了?”
婆婆点头,难得流露出一丝笑容。
“柳儿的生辰八字放在我屋的炕沿上了,好生收着,莫亏了丫头,她是个可怜孩子,若何时你觉得她是个累赘,也别随意丢掉,找个好人家托付。”
“我给你留了本书,倒不是什么好东西,叫别人拿了去,也看不懂,你却不同,没事翻翻,许有收获。”
“梁铁匠是个好人,就是太重规矩了,这人没意思,不过若真在清河郡遇了解决不了的事,凭着我和他的交情,倒也可以求一求,他会在规矩里给你提供最大的帮助,但记住,人情只可用一次,多了,难免遭人厌弃。”
“村里冤家嫁了那不成器的东西,算是半个白城村人士,死槐树坑的祖宗也奈何不得,梁铁匠就更别提了,孙家老大倒有本事,却对付不了这些门子里的东西。”
“断了命绳,暂时倒是没什么能限制它,心里怨气那么重,又天生是个爱吃醋的主儿,难免会找所有见过它本相的人的麻烦,你逃了一劫,别人未必逃得掉。”
婆婆从怀里拿出一根浸了醋的麻绳交给冯川:“你若见了,栓了它便是。”
“至于是送到铁匠铺要它打铁还债,还是怎么办,随你了,终也是个可怜人。”
“明后天孙长喜会来找你,他怎么安排你怎么听着就是,那是个老好人,不会害你的。”
“另外就是……”
婆婆看向远处,似有追忆:“咱们老冯家讲究的就是个阴阳相安,遇了麻烦先讲道理,总归是有着三分情面,听不下去,再动手便是。”
“最后……”
她定定的看着冯川:“若你真想知道你跟那不成器的东西是个什么关系,去一趟医庐吧。”
“孟良玉这老疯子却是个纯粹的人,庙上老爷都不要面皮逃了,他依旧要替人家守着这点不被认可的东西。”
老太婆絮絮叨叨,明知道那点子血亲羁绊实际上就是个笑话,依旧不改语重心长。
她并非为他而来,但该说的话该办的事,却都带到了办成了。
“回吧。”
揉了揉冯川的头,婆婆转而走向瀛洲山。
有什么迷了冯川的眼,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绵延千里不得入的瀛洲山门户大开,宗亲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