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庐。
没了村医的院子像是没了生魂的肉身,很快腐臭朽败。
冯川在院子里坐了许久,最终确定下了一件事:“婆婆亲手杀了自己的孙子,而后将我的灵魂缝缝补补,塞进了这个十五岁的身体。”
“我会来到这个世界,必定跟山里宗亲有关。”
“至于婆婆……想来也是知情的。”
说来说去,想回去只有一个法子,学本事,进瀛洲山。
磨砂衣角的手指停下,冯川的目光逐渐坚定了起来,他揉了揉柳儿的头,小丫头这会已经不哭了,重新恢复了活泼的样子。
“柳儿,哥哥带你出去看看,好不好?”
“等咱们转的差不多了,就去山里面,找婆婆。”
小柳儿用力点头:“哥哥去哪,柳儿就去哪!”
冯川牵起了柳儿的手,握紧了另一只手中的命绳。
右手是牵绊,左手是底气。
便,出去闯一闯吧。
……
冯川离开医庐的时候,发现门外等着的已经不是孙长寿了,而是孙长喜,他上下打量了冯川一眼,眼底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不知不觉,你都长这么大了。”
“不过总觉得,你跟之前好像不大一样了。”
“许是懂事了啊,老姐姐没白疼你。”
村人素来淳朴,那心思歹毒的孙子哪怕是善于伪装,村里的人怕是也早看出了端倪,迟迟不说什么,想来该是不想让婆婆伤心。
得知了那心思歹毒的孙子曾做过什么,冯川反倒是觉得曾经的经历没那么不公平了,村民们可不知道他早不是狗娃了,依着过去的恩怨,若是换成他,碎尸万段几次也是应当的。
可说到底,也只是周家那群心思歹毒的货色做过坏事,马刘李三姓族人倒是说了些坏话,却也是遭人利用,而受那歹毒货色坑害最深的孙家人,却一直相护。
想来,是真当了自家娃娃了。
这个世界疯了,人命如草芥。
但总有那些无人注意的角落,有人用心呵护着,维持着人与人之间最真切,最纯粹的善意。
冯川不觉湿润了眼角。
老村长一下子有些慌了。
“娃儿啊,你这是咋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重重叹息:“怪村长爷爷没本事,哪怕是官家认定的村长,却也实在决定不了你的去留。”
“我……”
冯川笑了:“村长爷爷,我只是舍不得你们。”
村长一愣。
冯川接着说:“不过,总要出去看看的不是吗?婆婆也是这个意思。”
村长笑了,他拍了拍冯川的肩膀:“娃儿真的长大了啊。”
“走吧,爷爷带你去见个人,这,也是你婆婆的意思。”
苍老的手牵起略微稚嫩,却早能担得起重量的手,慢慢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隐约能听到交谈声。
“知道你大爷爷为啥走了吗?”
“不是因为有事吗?”
“大戏都不唱了,而且下一任敲鼓人都定出来了,阳路子的规矩有人管,他现在除了带徒弟,就是享清福,哪来的事啊。”
“他走,是怕掉眼泪。”
“大爷爷会哭?”
“那可不,别看他平时老板着脸,唬人的紧,实际上,泪珠子可不值钱了,他亲口跟我说的,要是送你出村,估摸着得哭一鼻子,老脸怕是就真的要不得了啊,哈哈哈哈。”
“村长爷爷……”
“恩?”
“等我学了本事,一定会回来看您跟大爷爷的。”
“……好。”
村口,手脚断裂,连肚子里内脏都被一面鼓取代的老人坐在轮椅上,老泪纵横。
“多好的娃儿啊。”
……
此前,冯川一直觉得婆婆要村长带他去见的是梁铁匠。
直到现在,冯川发现他错了。
两人倒是去了趟铁匠铺,村长却只是让冯川放下铜皮杵,没了铁锤敲击声的铁匠铺静谧无声,半点回应都没有。
老村长笑着摇头:“不必理会。”
接着,他带着冯川一路向东。
白城村以西三十里外便是黑坟山,而向东,则恰好是婆婆那歹毒孙子做过恶的驿站所在。
冯川怕柳儿受到影响,索性让柳儿骑在了自己脖子上。
说来也怪,得了这丫头的生辰八字后,冯川越发感觉不到柳儿的重量了,至于命绳则被冯川连同鱼线一起系在了手腕上。
出村之前,他倒是也想过要送酸娘子去铁匠铺,但柳儿一个劲的央求,还说娘子姐姐想要跟着冯川,犹豫再三,总归是个助力,冯川便随了酸娘子的心愿,随身带着命绳了。
酸娘子愿意跟着他的原因,冯川倒是分析了一下。
自己几乎已经感受不到那模糊血肉的存在了,想来该是彻底融合,他,也算是正式成了婆婆的歹毒孙子狗娃。
狗娃是所有下聘的人中唯一和酸娘子拜过堂的,酸娘子对狗娃的怨恨也尤为强烈,冯川吃了狗娃的血肉,这份怨恨自然也就转嫁到了他的身上,但他又是囍神新夫,酸娘子动他不得,他又给酸娘子栓了命绳,这西边红帐子里走出来的冤家,对他的态度,自然也就慢慢变了味道。
至于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冯川倒是不清楚。
不过起码目前看来,不算坏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
刚说完,就听到村长的声音:“绕过前面的荒村,咱就到了。”
冯川顺势看向前方,村落不大,隐约有个十几户人家的样子,大多是低矮的茅草屋,唯有一间土坯房算是比较不错的。
但长久无人居住,多是处于半塌的状态。
冯川算了下出行的距离,发现这里距离村子能有个十里路的样子,不远。
瞧着方向,该真是往驿站的方向走着。
两人慢慢加快了脚步,亦不知是不是错觉,前路行走起来渐渐艰难了一些,脚下的泥泞像是有了生命,蠕动着攀附在鞋子上,不着痕迹的减缓着他们行动的速度。
走了足有半刻钟左右,冯川皱紧了眉头。
骑在脖子上的小柳儿似乎也紧张了起来,小手抓紧了冯川的一绺头发。
冯川停下了脚步,直愣愣的盯着前方的土胚房。
村长的脸上露出了冷汗。
“怎么,又绕回来了?”
“不该呀?”
他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况,也从未听说过这个村子有什么怪事发生,但今天?
村长瞧了冯川一眼,咬牙说:“娃儿,酸娘子缠上你的时候,没夺了你的身子吧?”
冯川一愣,摇了摇头。
村长一喜:“那好,你脱了裤子,往村子的方向撒泡尿,兴许能成。”
冯川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也知道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让柳儿背过身去,依着村长的说辞撒了泡尿,提上裤子后,村长也没废话,拉着冯川就往前走。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步,两人竟直接进了村子。
冯川能感觉柳儿更紧张了,他看向村长。
村长的冷汗更多了,他低声咒骂一句:“坏了。”
“村里面有阴物成了气候,这是不打算让咱们过去了。”
冯川也紧张了起来。
虽说经历了那些大事,但说白了他还是个没本事的,更因着对这个世界不甚了解,相比于这个世界苦苦生存的普通人还要不如。
老村长咬牙:“只能试试看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四根供香,压低声音说:“一会无论看到什么,听见什么,权当没见到。”
“万不可轻举妄动。”
瞧着冯川点了头,他才将四根供香以明火点燃,暗自念叨着什么,像是和什么在交谈。
冯川隐约听到了耳畔传来轻声呢喃,村里的茅草屋似乎开了门,有一双双眼睛远远的瞧着他们,中心处的土坯房子里面,也似是有什么慢慢挪了身子。
老村长的脸色从最初的平静,到后面竟慢慢变得狰狞了起来,他的交涉似乎遇到了什么问题。
就在这时,一股子阴风突然吹了过来,点燃的四根供香一下子就熄灭了,老村长大惊失色。
“坏了!”
“这里的阴物是要留下咱们当替死鬼!”
“跑!”
“倒穿鞋,往村子深处的方向跑!”
冯川赶忙依言照做,瞧着老村长也穿好了鞋子,两人当即往村里的方向跑去。
明明是在向前,可冯川却分明见到村子似乎在后退一样。
有效!
他心中一喜,眼瞅着老村长年老体衰,脚步慢了一些,便一咬牙直接将村长背了起来,迈开两条腿撒丫子狂奔。
速度越来越快,周遭的建筑倒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眼瞅着出村的路近在眼前,前头十几丈外突然就刮起了白毛风,风中隐约站了个赤条条的身影。
老村长大惊失色。
“别看,那是软帐子里卖了身的女娃子,被人祸害死后阴气窜了身子,起尸成灵走了歪路,变成了魅了。”
“瞧太多次它的身子,会被勾了魂儿去的。”
“闭着眼,只管埋头往前跑!”
冯川赶忙闭上眼睛,却隐约觉得已经晚了,周遭莫名涌起一股子香风,耳畔传来呼和喧闹的声音。
他不记得自己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周围的景象竟慢慢清晰了起来。
这是一个很大的建筑,上下共四层,一楼放着桌椅像是吃饭的地方,最前方却有高大的戏台,上面有没穿几件衣服的亮丽女子摇摆着苗条的身段,来自各行各业的看官们喝着酒鼓着掌,场面喧哗热闹,简直和破败的荒村是两个世界一样。
冯川发现自己正站在二楼,护栏上放着破布和木桶,里面的水浑浊不堪,隐约照出一张清丽却略有污渍的面孔。
那不是他的脸!
赶忙抬头看向头顶,小柳儿不知何时没了踪迹,右手的名声也没了,只留下黑乎乎带着一股子酸溜溜味道的印记,身边的老村长更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这是,被迷了?”
刚说完,就感觉后背传来一阵剧痛,身边有看不清脸,不过半身高的佝偻男子拿着鞭子甩了他一下,嘴唇蠕动,他仿佛说了些什么,却听不真切。
冯川发现自己的手脚开始不受控制,他瞧着自己拿起了破布开始擦拭围栏。
修缮的还算不错的大门突然被推开,外头闯进来一群明显跟这里客人衣着不同的人,同样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却能够感受到那股子凶神恶煞的嚣张气焰。
衣着华丽的胖女人飞快的迎了上去,一行人低声交谈了什么。
期间,胖女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方向。
冯川尚且没搞清楚状况,却发现身体开始兀自颤抖了起来。
他……在害怕?
“或者说,是迷了我的东西在害怕?”
“他们要对‘我’做什么?”
冯川无法操控身体,这一刻,他仅仅只能作为一个看客,冷眼旁观。
那些凶神恶煞、看不清脸的人也投来了打量的目光,他们似乎很满意,接着胖女人便挥了挥手,当即有人冲上了二楼,七手八脚的将冯川给控制了起来。
眼睛被不知名的东西遮住了,他根本无法看清楚周围的情况,只感觉身体在移动。
当视线重新恢复,便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狭窄逼仄的屋子里。
屋门打开,形形色色的人进进出出,他们赤裸着身体,浑身恶臭。
强烈的恶心涌上心头,冯川感觉体内的力量在不断的被消减,他的意识越发的混浊,每一次房门被开启,都意味着一次疯狂。
“呕……”
再无法忍耐,冯川猛地干呕了起来。
耳畔传来村长的声音:“娃儿,你还好吧!”
冯川抬头,才发现已然回到了村子,周遭的一切消失不见,仿佛刚刚的景象只是幻觉。
冯川慢慢扭头看向了身后的土坯房。
他的目光渐渐坚定了起来。
“村长爷爷,我知道出去的法子了。”
“啊?”
冯川伸手指向土坯房:“曾有个城里来的姑娘被拖进那个地方,被施加了很可怕的事情。”
“她被折磨致死,可到了死,也没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一场变故,让村子成了鬼村,而对于那个姑娘来说,这却成了另一场噩梦的开端。”
“它拦住我们的去路,只是希望我们能帮它安息。”
冯川慢慢直起了身子:“走吧。”
“去哪?”
冯川前后转变的太大了,让老村长根本没法子反应过来。
冯川深呼吸:“去帮它。”
……
似是村中的魅也了解到了冯川的心思,两人顺利来到了半塌的土坯房。
天色大亮,这里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妥。
冯川推开了房门,一股强烈的恶臭差点把人熏个跟头,破旧的土炕,土炕上躺着早已腐坏的尸骨,粘连在尸骨上散碎的红绸子足以证明,这位生前是个爱美的姑娘。
它脚踝上后生了锈的铁索,铁索的另一端拴在破损的墙壁上,周围还有几具尸骨,从体态上看,它们是男性。
哪怕尸身腐坏,冯川依旧能感受到那些男性尸骨散发出的深切恶意,他没来由的一阵烦躁。
缓步上前,冯川将镣铐从女性尸骨的身上解下,接着脱下上衣,妥善将女性尸骨收好包成一个布包后,冯川隐约听到了低沉的哭泣声。
老村长站在一旁,表情莫名有些沉重。
他比冯川更了解这个世界,进入这屋子的瞬间,单单只是从尸骨的状态,就基本上猜出了发生过什么。
“这世道早就疯了,人命不值钱。”
“有些个哪怕是成了阴物,也是受苦的命啊。”
“娃儿,你做的对。”
“咱出了村子,好生将她埋了吧。”
冯川勉力挤出笑意,稍稍点头,可刚要迈动脚步,忽然感觉到一股子冷意充满了破旧的屋子,站一旁的小柳儿一下子躲在了冯川的身后,直勾勾的盯着门口。
“哥哥,好……好多人呀。”
恩?
冯川猛看向门口。
那里空空如也,却连日光都照不进来,隐约有一层浓雾,雾里面投来夹杂着强烈恶意的目光。
村里有东西,不愿意让他们离开!
冯川能清晰感觉到怀中尸骨在颤抖,如泣如诉的悲鸣声中,似有什么在向着冯川叩首求救。
冯川的眼底渐渐升起了一股怒火。
生时囚禁,死后也不想让她安寝?
冯川握紧了命绳,对柳儿说:“能跟它们对话吗?”
小柳儿用力点头。
冯川说:“告诉它们,要么滚开,要么,便让它们连阴物也做不成!”
小柳儿攥紧了拳头,冲着前方诉说了什么。
不说还好,话音落下的同时,前方阴风一下子浓烈了起来,不知从何处升腾的浓雾几乎要彻底断绝了视线的延伸。
柳儿抓紧了冯川的衣角:“哥哥,它们说要么留下尸骨,要么咱们就也跟尸骨一块留下。”
冯川乐了。
他能清晰感觉到命绳之中袭来刺骨的杀机。
同为女人,西边来的酸娘子更能够感受到怀中尸骨的痛楚。
他看向手腕处紧缚的命绳,微微眯起了眼睛:“你,想帮它?”
命绳兀自颤抖,冯川听不见酸娘子的话,却知道,它在点头。
好哇。
他慢慢解开了手上的命绳,“你身有血孽,这也算得上是积阴德的事情了。”
“去吧。”
“生时为恶无人管,死了便也觉得没有规矩束缚了。”
“那咱们,也学学那些大义凛然的主角。”
“行一回替天行道的好事。”
远处隐约传来了梆子被敲击的声音,冯川松开了命绳。
“撕碎了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