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庙上老爷出走,五十里荒原早有了人烟。
近几日,更是建起了大大小小的村落,村外时而能听到敲敲打打的声音,倒显得热闹的紧。
连带着,村民们也活跃了起来,村道上能见到不少人投来善意的目光。
一路向前,很快便见到了最西边的医庐。
像是和这个世界的喧闹割裂开了一样,莫说是人,便是草木也是绕着医庐生长,往日说一不二的村医,连带着整个医庐,都仿似被人抛弃。
孙长寿在距离医庐尚有十丈的时候停下,转而看向冯川:“去吧,亏得你说得早,不然,怕见不到他了?”
冯川一愣。
孙长寿说:“老孟头倒不会心窄到走了绝路,他要走了。”
“走?”
“去哪?”
孙长寿摇头:“不知道,许是追寻那位曾经的灵官老爷的脚步吧,他这人,固执的紧,认定的事情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从被庙上老爷救下,成了庙下管事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那位老爷。”
“依着他的话说就是……我管不着祂在你们眼中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我这一切都是祂给的,祂走到哪,我追到哪就是。”
冯川脸色微变,并没有做出评价。
“去吧。”
孙长寿目光平和,“你说的对,人这一辈子,总要追寻点什么才是,他或许真能解答你的疑惑也说不定。”
冯川点头,深呼吸后,走进了医庐。
和之前相比,医庐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建筑本身的历史痕迹更重了,斑驳的墙体遍布裂痕,随时都会倒塌一般。
门外放置的一些祭祀供奉需要用到的事物更失了原本的灵气,污浊攀附其上,怕是再没办法使用了。
一些或是有用,或是有些价值的东西早被搬空,并没有得到补充,使得院子里看起来莫名有些空旷。
上次来时,冯川清晰的记得医庐哪怕不大,却依旧给人一种深受敬戴的感觉,可现在,却像是被丢弃在角落,无人认领的破旧小兽,便是连独自舔舐伤口的兴趣也没了,只一瘸一拐的徜徉踌躇,满带留恋的投来颤抖的目光。
哒哒……
冯川依稀听见屋子里有实木敲击地板的声音,便见到了孟良玉拄着拐杖,摇摇晃晃的收拾着什么。
他被人打断了一条腿,往日梳理的一丝不苟的头发也凌乱的不成样子,脸上干涸的血迹下藏着结痂的伤痕,鼻梁骨塌陷,耳朵也少了一只,残破的衣服更遮不住身上的伤痕。
那日灵官出走,他经历了不少毒打。
愤怒的村民们将对灵官的怒火全数倾泻在了这位庙下失了势的管事身上。
冯川并没有打扰孟良玉的行动,他安静的等待了一会,见到孟良玉总算是勉强整理出了一个破布包的行李,才走出了屋子,坐在椅子上点燃了烟袋。
左眼被鲜血浸染的时间太长,早失去了光泽,右眼中也氤氲着一层血色,他似乎只能依稀辨认出眼前的事物,倒显得淡然了许多。
“你有话?”
冯川稍稍点头。
孟良玉指了指面前干枯的地面,冯川一言不发的上前坐定,一只手似有意似无意的磨砂着衣角,眼中映出孟良玉已然有些佝偻的身形,自顾自的说:“婆婆说,我若有问题,你可以给我答案。”
倒有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错觉,孟良玉盯着远处许久,才缓缓吐出了一句话。
“其实,我对你倒是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说起来,相比于村里的人,我倒是更喜欢你。”
“可没招啊,庙上老爷想要你的命。”
冯川略有意动,没着急开口。
孟良玉说:“该从何时说起呢?”
他沉思片刻,尚才用干涩的嗓音说:“该是十三年前吧,你婆婆来到了村子。”
顿了顿,他加上了一句:“还带这个犯了大错,心思歹毒的孙子。”
冯川呼吸略微急促了一些。
孟良玉说:“那时候,孙家老大的鼓敲得还不是那么响亮,梁铁匠也没进村子,你婆婆除了周家那几个沾了血债的货色,把世道没变时候,周家那些心思良善的祖宗请进了死槐树坑。”
“周家站稳了脚跟,你婆婆的名气,更大的吓人,山上时不时就有宗亲差了上堂的冤家下来传话,灵官老爷尚未曾修的六阙墙皮子,自是不敢阻挠。”
“我就更没这个本事了。”
“就是有,她做的事,也与我无关,我懒得管,也不屑去管。”
“村人总觉得是你婆婆帮了他们天大的忙,让那些过去为恶的人偃旗息鼓,把她尊为座上宾,时而就会提一嘴请了冯家祖宗进死槐树坑的建议。”
“实话说,我倒是很佩服你婆婆的,本事大,能耐多,人也不错,起码,能分得清是非。”
“消停了大概有那么一两年的光景吧,你婆婆带来的那个歹毒孙子十五岁,依着古礼,该是束发的年纪了。”
“许是觉得犯得大罪过再无人追究,也可能是心下的肮脏想法压不住了,束发那天,起了场大火,孙家老大是个好人,拼了命在火海中抢了不少命出来,但烈火灼身,手脚,内脏都被烧的差不多了。”
“你婆婆不忍看着这么好的一个人在床上躺一辈子,就进了孙家,留了整整一夜。”
“那一夜,孙家老大惨叫声经久不衰,第二日,便成了如今你看到的这个样子,出了孙家大门,你婆婆生了大气,关门闭户一整日,哪怕是白天,你家也是怨气冲天。”
“村人觉得那场大火是个巧合,可我却是知道,是那歹毒孙子做的祸事,他看上了孙家老大的鼓,想闹些乱子出来偷了去,被你婆婆瞧破了,关门闭户一整日,便是收拾那个倒霉孙子了。”
“后来,你婆婆带着那个歹毒孙子,瞧着他在死槐树坑前跪了整整七日,七日来水米未进,死槐树坑里怒斥不断,那歹毒货色,三魂丢了两魂,七魄没了六魄,浑浑噩噩了好一阵子。”
“后来,你婆婆挨家挨户的送米送面,村民们只觉得是你婆婆心善,他们却是不知道,你婆婆送出去的米面,都沾着运道和寿数呢,她拼着油尽灯枯,也送了村人一场大机缘。”
“她自是知道那场大火的源头的,可终是自己的亲孙子,没脸说,也不忍说,只能默默收拾残局。”
“后来,孙家老大的鼓敲得越来越响,你婆婆让人在村口挖了井,接着梁铁匠就进了村,在东头支起了铁匠铺的摊子。”
“进村三年,他拿着锤子砸了三年,村民只觉得他是在打铁,实际上,是在罚魂。”
“要么说你婆婆是个分得清是非的人呢。”
“她确实没公布那歹毒孙子的罪行,却也没轻饶了他,他被你婆婆驱散的两魂六魄,都给扔进了铁匠铺受罚,梁铁匠足足捶了他三年,连梁铁匠都看不下去了,求着你婆婆,她才算是将两魂六魄塞回了那歹毒孙子的身体。”
冯川的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他沉眉许久,问出了心中疑惑:“这么说,大爷爷……是被我害成这样的?”
孟良玉瞧了眼冯川:“你非把过错揽过来,也随你。”
冯川心有猜测,开口:“那……梁铁匠,为何对婆婆的话言听计从?”
孟良玉说:“先说一句,我这都是在庙上老爷的只言片语中解读出来的,是真是假,我保证不得。”
他略微沉吟,说:“梁铁匠是郡上的人,他家来头不小,跟上了庙的清贵有些交情,这世道一变,庙上清贵虽掌着阴路子上的偌大规矩,实际上却像是空有虚名了,梁家那位清贵的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丢了,虽与梁铁匠无关,却奈何他算是这一代的掌事,责任,需要由他来担。”
“可哪怕搭上梁家所有力量,那东西也找不回来,你婆婆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这个消息,费了大力气,找到了那东西,但那毕竟是阴府中的东西,你婆婆碰得,梁铁匠一家人却碰不得,他家清贵又因着一些琐碎规矩离不得郡,只能差人将那东西护送回去。”
“你婆婆索性便施了术,用一场持续了足足十年的法,把那东西镇在井下,消磨那东西对活人的影响。”
“她本事大,可这关乎阴府的东西沾了太大的因果,这份情,可要比救了整个梁家还要大,梁铁匠莫说对你婆婆的话言听计从,便是你婆婆想要他的命,他也不会犹豫的。”
冯川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知道婆婆本事大,却没想到大到了这个地步。
“那后来呢?”
孟良玉嘬了口烟袋,声音低沉:“你婆婆觉得,那歹毒孙子受了这样大的惩罚,该是得收敛一些,却不想,她终是低估了那孩子的歹毒。”
“大概是在那歹毒货色还魂半年后吧,那时候你婆婆进村五年,那日,灵官老爷得了令,可修缮六阙墙皮子了,我便让村子挑选一些青壮去帮忙,你婆婆依着规矩,也过去了,她那歹毒孙子趁着你婆婆不在家,说是饿了,跑去了三十里外的一家驿站。”
冯川察觉到身边小柳儿似是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情景,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噙着眼泪,身子也兀自颤抖了起来,甚至连魂体都隐约有些不稳。
这丫头,冷了?
冯川脱下了褂子披在了柳儿的身上,这一幕被孟良玉看在眼底,他微微叹息,指了指一旁破旧的香炉。
“你身边那娃娃的生辰八字,在你手里吧?”
突然转变话题,冯川有些不适应,存了个心眼,并没回答。
孟良玉也不在意,说:“香炉旁还有些个散碎供香,取一些给这娃娃烧了吧,记得,神三鬼四,莫烧错了,焚香之时,心里默念她的生辰八字,也免得被过路冤家抢了去。”
瞧着冯川似乎有些分不清区别,他自顾自的念叨着:“香分岁香供香,灵分正灵阴灵。”
“岁香无火自燃,可驱使鬼神。”
“供香需明火点燃,可安抚鬼神。”
“所谓正灵,即心思良善,守身持正,意念通达,出淤泥却不染,需以神礼相待。”
“所谓阴灵,即心思混沌,受外物影响巨大,以良善相引,则成过路冤家,不善不恶,以邪念培育,便化作沾了血肉污气的邪祟,为祸一方。”
“这娃娃,意念通达,心思纯正,算是半个正灵了,三柱供香明火点燃,可比你送上褂子要好得多。”
冯川起身,以明火点燃供香,插进香炉后默念柳儿生辰八字,果然,不消片刻,柳儿身体的颤抖幅度减弱,周身似乎多了些缭绕的香火气。
那缭绕的烟雾轻易让她的魂体平静了下来,柳儿的状况看起来明显比之前好了太多,但眼中噙着的泪水并未消失,她歪着头看向冯川,小手抓住了冯川的衣角,没说话,但眼底的亲昵更多了。
冯川揉了揉柳儿的头发,重新坐回了孟良玉身边。
孟良玉氤氲着血色的右眼中多了些许追忆,他缓声说:“灵官老爷得了修葺六阙墙皮子的资格,权柄大了不少,莫说是这五十里荒原,便是方圆百里,也在祂的注视之下。”
“作为庙下管事,我看的,自然远了一些。”
“才发现那歹毒小子,饿是饿了,吃的却不是正常的食物。”
“是命。”
冯川瞳孔缩小,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抓紧了小柳儿的手。
孟良玉叹了口气:“受尽折磨的,生人的命。”
“驿站上下七十三口性命,都进了那小子的嘴,好好的一个驿站,血气冲天。”
“灵官老爷喜欢这样的闹剧,自是不会管,我就是个管事,灵官老爷不发话,我也没这个本事管。”
“你婆婆,却是不同的。”
“她知道那小子走了歪路,等人赶到的时候,却也晚了,那小子正坐在血泊里,瞧着你婆婆笑呢。”
“他怀里,还有个女娃娃。”
“自不是他一时心软,屠了全家上下,却独独放了那女娃娃一马,那孩子耳鼻口五窍被封,独留下的眼睛也早就哭的快瞎了,他分明就是故意让那女娃娃瞧着全家皆死,待内心含了天大的怨气,再慢慢折磨,硬将那小可怜,做成个怨念滔天的使鬼啊。”
“至于这么做的原因,倒也简单,杀人起于一时兴致,到后来,自是想要通过这滔天血气,补充三年罚魂带来的损伤,至于将小娃娃做成使鬼,想来,是存了继续害人的心思吧。”
“我不是个好东西,但我瞧着,那心思歹毒的小子,倒不如我来得更加光明磊落,那就是个天生的坏胚。”
冯川抱紧了眼底不断流出泪水,自己却全然不知道是因着什么的小柳儿。
他怎么也没想到,柳儿的来历,竟是如此。
正如同冯川猜测,孟良玉缓缓开口:“想来你也猜到了,那小可怜……”
他看了眼小柳儿,微微摇头:“你婆婆也是没法子,小可怜儿当时早成了个榆木疙瘩一般,活着,倒不如死了,不过这抹去记忆的手段,却是不这么容易,她能成了这半个正灵,该是你婆婆在送她上路之前,争得了她的同意。”
“这世道,人活着难啊,倒不如做个没心没肺,了无记忆的小使鬼了,毕竟碰上心善的主家,反倒比满身拖累要强的太多。”
冯川想到了酸娘子找上他时,那模糊血肉所化作的人形,他暗自握紧了拳头:“后来呢?”
“后来?”
孟良玉冷笑:“说起来,这世道无人管辖,灵官老爷喜欢这疯狂的一幕,也自然不会对那歹毒小子如何,且,他终是你婆婆这一脉的最后一人,山里宗亲都来劝诫,可你婆婆啊,于心不忍。”
他直勾勾的盯着冯川:“你婆婆该跟你说过,你曾死过一次吧?”
冯川点头。
婆婆当时的原话是,他被人杀了。
可现在杀了‘他’的人是谁,几乎呼之欲出。
“大义灭亲啊。”
“这个病了的世道,谁还能想着外人的公正,去做到这一步啊,你那婆婆,终是个令人钦佩的。”
“她走了这一步,也算是真正得到了瀛洲山主家的认可,不过,那歹毒的小子身上背着大因果呢,他可以死,但他这个人,可不能在这个世界消失。”
“所以,你婆婆跟山里宗亲商量过后,来了招狸猫换太子。”
冯川呼吸急促。
原来如此。
早在自己醒来的第一时间,婆婆便知道了,他不是自己的孙子。
或者说,世界上没人比婆婆更清楚他的来历了。
冯川呼吸急促,紧握的拳头骨节分明,他强行压制着内心震撼开口:“你可知,婆婆是怎么找到我的?又是在何处找到我的?还有,为什么要找上我?”
孟良玉第一次摇了头:“找你的,是山里宗亲,至于为什么找上你,又是在何处找到的你,我倒是不知。”
“但我却知道,你很特殊。”
恩?
孟良玉说:“周家那群走了刑口路子的蠢货以为你只是单纯的逆了阴阳才被灵官老爷关注,可他们终是忘了。”
“只有刚刚坐庙看戏、未曾开门的小灵官才会理会这逆了阴阳的罪责,如同黑坟山那样修了六阙墙皮子,开了一扇门的大灵官,可懒得留意这个。”
“祂所在意的,是更深层次的东西。”
“依着灵官老爷所言,你身上,藏了让祂,或者说是连一洲司命老爷都忌惮的东西。”
“小子,你身上的秘密,可大着呢。”
“若是真想弄清楚,便努力学本事吧,有朝一日你真的能远望高山,在册上得了正位,便进瀛洲山看看吧。”
孟良玉起身。
“你婆婆留了我一命,条件便是要我在白城村静待你的到来。”
“现在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
“小子,你我恩怨已清。”
“再会吧。”
他拎了破布包,一瘸一拐的消失在了明媚的光线中。
鬼使神差的,冯川问了一句:“你,有何打算?”
“打算?”
前行的固执医生愣了一下,摆了摆手。
“去找……”
“我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