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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我是故意的。

作者:晏闲 字数:4615 更新:2024-08-29 11:3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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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府门前的杏子树在夜雨的滋养中沙沙作响,如今枝头结的还是青杏,但至多一个月,便会鲜美可食。

谢澜安下车后,允霜将马车赶去了后巷,胤奚撑开伞,冷白的指根握住油青色的伞柄,罩在女郎头顶。

荀府的记室从角门接应,谢澜安一路穿过熟悉的庭院,披风融进夜色。

胤奚没有那样轻车熟路,紧挨着女郎亦步亦趋,手臂却始终很稳,不让点滴雨水沾她的身。

到了老师房门外,屋里点着灯,门扉却紧闭。

谢澜安便在雨里等。

屋里,随墙而起的博古架上书简琳琅,旁边竖挂着一张无弦琴,琴下则置着一张已经有些年头的织机,脚踏处露出斑驳的木头原色,机杼上头,还垂着半匹织到一半的绡布。

卫淑坐在织机的凳上,灯光映出她鬓间的银丝与眼角几道皱纹,却无苍老气,睨着老头子:“也不知是谁,之前听说自己的得意门生遇刺,担心得一宿睡不着。现在人来了,又让人在外头淋雨。”

荀尤敬跽在榻上,嘬那黄皮酒葫芦:“谁担心?谁担心?她一个正三品绣衣内卫,骁骑营持符中领军,能耐没边了!用得着旁人担心?”

“哦哟,”卫淑咧开嘴角,不留情面地挤兑,“自己一手教出来的,还不乐意了。”

“这臭小子——”荀尤敬把酒葫芦往矮足案上一顿,溅了几点在手背上,低头嘬进嘴里,改口道,“不对……她,她瞒了老夫这么大的事,不该气吗?春日宴前不来请罪,被世家刁难时不敢来找我,这会攀上太后,纡朱拽紫了,便到老夫门下逞威风来,不能气吗!”

卫淑气道:“胡搅蛮缠什么,不就是你最中意的关门弟子从郎君变成女娘了吗,怎么的,荀夫子瞧不起女人?”

老妇人作势起身,上来夺他的酒葫芦,“好,那你也莫喝女人温的酒了。就含灵那单薄的身子,你不心疼,我这个做师母的心疼。”

荀尤敬听着窗外越发密集的雨声,沉默一阵,招进记室,虎着脸问:“她还在雨里淋着?”

华羽是荀尤敬名声未显时收下的学生,后来便一直留在老师府邸,做个记室兼管家,服侍师长。他闻言,犹豫了一下,如实说:

“老师,小师妹她在亭子里避雨呢。”

一点也没淋着。

荀尤敬立即看向夫人:“你看她!你看她!”

老两口在屋里斗嘴,谢澜安在亭中听雨。恩师便在咫尺之遥,说心里没几分紧张是假的。

她侧了侧脸:“背书来听。”

胤奚一愣后,点头开始背。

他的嗓音琅琅清妙,有安神之效,听得出下过功夫,将那些圣贤书记得一字不差。

他流利地背到一处,谢澜安忽然笑了声。

胤奚停住,马上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

是白天时,他拿着书打断女郎与那名何郎君说话,向她讨教的那一处。

“这不是知道吗?”谢澜安语气轻恻恻的。

胤奚乌溜溜的眼睛望向她。

他的心情还沉浸在被冠了新名上头,颊边的浅粉晕迹尚未褪尽,只是在夜色下不显,神思难免不够用了。

他很诚实:“我是故意的。”

谢澜安儇佻眉梢,听着。她倒要听听。

胤奚轻声说:“我见女郎对何郎君十分欣赏,纵容……我好羡慕。”

“我纵的、是他吗?”谢澜安难得露出有点头疼且纳罕的表情,重音落在“他”字上,此刻在她身边说这些怪话的是谁?

此时正房门开一隙,华羽打伞提灯走来,面上含笑:“小师妹,师母叫你进屋去避雨。”

谢澜安收回心神,忙和师兄道谢一声,看向胤衰奴。

胤奚说:“我在这等女郎。”

她点点头,眼中短暂的玩色复归清冷,黑缎子披风灵巧地闪入夜色,迤逦而去。

胤奚收回视线,看了眼雨帘,在心中默默温书。

谢澜安进到屋中,明光映眼,先闻到一股浅浅的酒香。

老师还是馋酒,师母还是喜欢织布,连那把无弦琴都还在墙上,一切都没有变。

这久违的温馨催得她喉底发紧。她看见老师穿着件鸭壳青的长袍,背对她坐着,露出的背脊瘦削冷硬。

谢澜安的称呼卡在喉咙,犹豫的功夫,卫淑招手,“好孩子,快来,让师母好生瞧瞧你。”

谢澜安脱履,余光留意着老师,走到师母跟前,跽身正坐。

“老师,师母,学生不敬,将身份大事欺瞒二老多年,愧对师长教诲。”

卫淑在灯下细看她的面容。之前听说归听说,若非眼下亲见,她实也难以想象,从前那个有着冰清之姿的隽秀儿郎,会是这样一个娇娥。

她轻抚谢澜安的头发,心中充满爱怜,“快和师母说说,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前尘往事,多说只怕老师生气,不提也罢。”一物降一物最是不假,谢澜安在外头的那点闲雅气,此刻全还给老师了,低眉顺眼地面向师母,不忘稍稍侧头,“今日含灵夜访,是怕老师担心前些日里的刺杀案,所以来报个平安。”

她姿态温顺,目光镇定:“——那场刺杀是我设的局,老师不必忧心。”

荀尤敬的背影蓦地一动。

卫淑吃惊不小,替他问了出来:“你设的……这究竟是为何?”

老师面前,谢澜安永远是坦诚的学生,她道:“我设局自入险地,一是为挑动太后的情绪,令她决心北伐;二是为取得太后信任,得到骁骑营的指挥权。老师教过,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不遗余力地依附太后,取得信任,自然是为了——

“除外戚。”

天边炸响一声雷,紫电一瞬映亮荀尤敬银白的须眉。

胤奚从小亭的檐遮下抬起头,目光追逐着东方刺破乌云的那道闪电。

·

室内,荀尤敬不再喝酒,神色庄严道:“细说。”

谢澜安如得赦令,起身趋行至老师座榻对面,再揖手跽坐。

她望着老师的脸。

荀尤敬是典型的北人面相,骨架疏朗,只是随着年纪上来,眼角的皮褶松垮地耷拉下去,遮住一半瞳仁,便总显得严厉冷峻。

谢澜安时隔经年又见记忆里的老师,只觉得无比亲切,却也无过多情绪外露,侃侃说道:

“今日南朝之积弊,一在门阀世家把持朝政,皇权不振;二为九品官人法任官唯家世是举,选才失人;三为学政不兴,朝野风气重浮华而不务实;四为土地分籍混乱,士族吞田隐户严重,以致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之事屡见不绝。四民无法各司其位,国力自然无法充实。”

她抬起头,“在这些内忧之后,才是北胡的外患。所以要解内忧,须行改革,改革则需要‘政出一家’的稳定土壤,那么先平复朝中政出多门的党争,便是当务之急。”

事以密成,这些话她对二叔都没有说过,但在老师面前,她没有避忌。

荀尤敬沉沉看着她,她说的这些门道,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

当年他联合清流儒师上书,力请太后归政于皇帝,便是看出国舅公暗囤兵马,户部贪腐严重,恐有一日庾氏终要凌于陈氏之上。

——以庾代陈,那对大玄来说就是一场改朝换代的浩劫。

可那一次他输了,清流被太后一党强硬地打压下去,他也沦为一个清闲的国子祭酒,再未能回到朝堂。

这些凶险的暗流,从前他碍于谢氏不涉党争的家训,都不曾与谢澜安细说。即使他心里一直认为,只有这个灵颖慧秀,最令他骄傲的学生,最适合继承他衣钵。

但当时少年还年少,老头子也并非不解春风,他每每看着含灵神气清韶,灼然玉举的风姿,便不由觉得,若他两袖间有流云清风常伴,也是很美好的一生了。

可这孩子隐忍得真狠哪,他没想过,风光之下会藏着渊深晦影。

他也没想到从前只作风月文赋的谢玉树,说得出这样一番见解。

“太后内用母家,外用司马,势力庞然,你能怎么动?”荀尤敬面无表情地问。

“含灵近身出入内省,掌兵司事,便有机会乘隙而为。”谢澜安颔首,露出一截藕白的颈,目光含锋,“我在等,一个契机。”

荀尤敬:“什么契机?”

谢澜安微顿,那张弦搭箭的眸色又松泛下去,含糊地唔一声:“还在等。”

荀尤敬从小把她调理出来,哪里看不出这是有主意了却不说,暗自运了运气,没有追问,只道:

“那么你力主北伐,表面上是顺从太后之意,实则是为了将大司马调离太后身边,以免对付外戚时,太后召他来助力?”

老师果然是老师,一语中的。谢澜安张了张嘴,荀尤敬不知不觉间改为正对着谢澜安而坐的姿态,倾身低喝:

“太险了!”

谢澜安眼神微动。

“军战大事不是儿戏,内忧外患,怎么能同时出现,为求安稳,应当先革内弊,再动刀兵!”

荀尤敬沉声道:“你固然将大司马的势力调远,但前线是真实地在与北朝硬碰硬打仗!一旦此间京城出现动荡,断了对北方战场的掌控与供应,便是内忧外患同时爆发,比外戚误国的影响更可怕。你想过没有?”

“想到了。”谢澜安十分平静,“老师从前却想拨乱从缓,徐徐图之,结果又如何?”

这句话是温和下的反骨,意不在顶撞,却鞭辟入里地刺中荀尤敬多年的隐痛。

不止荀尤敬听后怔了,连卫淑也意外地看向谢澜安。

而后这位嫁与荀夫子多年的宗妇,忍不住别开脸失笑,顺便欣赏一下被天下名士追捧的硬脾气老头,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

是他亲口教的,弟子不必不如师嘛。

自从这帮孩子长大各奔前程以后,她好久没见家里这么有鲜活气了。

谢澜安还在说:“我会留神战场,也会运筹于京都,老师可以相信老师的学生。”

荀尤敬气闷半晌,硬是没发出一句脾气,哼声:“你这口气大得要上天了……”

谢澜安弯弯眉眼,但没有笑意。她想告诉老师,她知道战争是什么样,也知道沙场会死人,也知道百姓在动乱中生计会有些艰难。

给胤衰奴举的那两个例子,都不是杜撰。

而她恨死了那种眼睁睁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

腐肉连根剜除时,固然会狠痛一下,但为了痊愈,这一下必须要经历。

她下刀的手会很小心。

最终谢澜安只道:“老师,我做的事名声不好,今日自请剔除您的门下。”

这便是她今夜来访的第二件事,她不能重蹈覆辙,要为老师保全清名和清净。

屋中沉寂下来,一时惟听雨声。

卫淑揪住袖角,担心地看向荀尤敬,却见荀尤敬神色不辨,伸手指指桌案,“酒杯空了。”

老师喝酒从来是就着酒葫芦直接喝,何曾会用酒杯?谢澜安却还是听话地上前倒酒。

一只温暖干燥的掌心落在她头顶。

谢澜安的身体微僵。

“说什么胡话?”荀尤敬的目光有些缥缈,仿佛在回忆这个倔强的孩子在自己身边,一年年长大的岁月,“为什么一个人撑着呢,来这儿顶多挨一顿手板,怎么就不早点来呢?”

谢澜安眼底湿润。

她终于想起了,自己一直回避着不敢想的那件事:前世纵使被学生们联名请愿,老师至死,都不曾将她的姓名从学脉名籍上划去。

·

回程马车上,谢澜安神情放空又放松,支着额角一语不发。

这种空淡和来时的冷漠还不一样,但都像一阵吹入深窍便失去踪影的风,让人抓不住。

胤奚安静地坐在对面,没去打扰她。也许女郎自己都未发觉,她出神时,喜欢无意识地盯着他手背上的那颗痣看。

于是他坐在那一动不动地给她看。

等回到谢府,他的手已经放麻了,谢澜安才像回过神,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在,对他扬扬眉,“今晚……”

“我知道,”胤奚矜妩地回视她,“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的。”

“是要你睡个好觉。”谢澜安说。

她洒脱地往上房去了,胤奚心想,她怎么知道我今晚要睡不着了?

今夜他和女郎说上了许多话,比相识以来加在一起说的还要多,但其实他还欠着她一个问题:为何要对他这样好?

为何是他?

人人说他长得好,可他分明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女郎先注意的是他手上的那颗红痣。

胤奚隐隐有种感觉,倘若没有这颗痣,清冷如霜高云在天的女郎,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

但他绝不问,问了,怕梦就醒了。

他抚着虎口,若有所思地回到幽篁馆。室内光线昏沉,只有院中的避水灯从窗户透进几缕昏光。

胤奚没有点灯。

他在黑暗中脱下湿了半边肩膀的外披,露出楚楚白衣。然后,他将目光投向铜镜前的屉台上。

高门子弟常有涂脂敷粉的习气,这里按惯例也送来了一份,他当然从来没有用过。

然而今晚,胤奚摸黑走过去,借着昏昧的光线,拾起一只触感冰凉的小瓷盒。

他掀开盒盖,低头轻嗅,分辨出花露的气味。

他动作生疏地用指尖挖出来一点,垂着纤长的眼睫,往右手那颗自己从没有在意过的小痣上,慢慢涂抹,打着圈儿将膏脂匀开。

他会将它保养得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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