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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作者:晏闲 字数:8949 更新:2024-08-29 11:3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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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松谷领着人马从海福巷卫家搜查出来,下一个目标便是言偃里郗家。

时值晌午,恰好这日郗氏兄弟皆在府。

郗符带领壮丁守在府门前,望着家门口披甲执锐的架势,双目俊冷:“庾将军要耍威武,何不回石头城?还是打算将金陵城的世家脸皮都踩在脚下?”

石头城属兵入城,六大营的见了都要避一分锋芒,因为谁都知道,这石头卫说是京城守备军,实则只归太后管辖调配。

庾松谷缨盔薄甲,佩刀立于阶下,阴厉地笑了声。

“害我妹妹的凶手至今不见踪影,庾某左不过是例行调查,像方才在卫家,什么冰窖啊、库房啊、下人盘问啊,人家皆愿配合,这不是皆大欢喜吗?家家都要过这一遭的,所以还请郗少主让一让吧,否则如此抵触,倒叫我疑心——贵府中当真藏着什么。”

“阿兄——”郗歆面含愤怒。

郗符挡在弟弟身前,寸步不让:“卫是卫,郗是郗。将军一无凭二无据,某也并未接到陛下下令搜府的谕旨,若今日让将军入了府,他日我郗氏的名声还要是不要!”

“我奉太后娘娘懿旨查案,有便宜行事之权!”

庾松谷高声一喝,凝视着有傲才之名的郗家麒麟,

“郗少主这是眼里只有陛下,而无太后娘娘吗?”

郗符道:“庾将军是眼中只有太后,而无陛下吗?”

“你放肆!”庾松谷抬起右手,他身后的军卫蠢蠢欲动。

郗符横身挡门,郗府的府丁也握紧兵械,形势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忽听道旁响起一道含笑的嗓音:“两位,两位,晌午头上莫动肝火啊。”

郗符和庾松谷同时转头,便见谢澜安轻摇玉扇,笑晏晏地走近。

她一身白月襦衫扶光裙,飒沓流风的裾袂在阳光下逸若金缕。

一个容貌尤绝的年轻男子跟在她身边,肤极白,着释帝青衣。其后唯四五名近卫而已。

郗歆望着那抹霞色,痴住了。

“两位各有各的道理,不若卖我个情面,由我入郗府。”

谢澜安迎着庾松谷蛇一样湿冷的视线,左颊梨涡显然,又转向郗符,“云笈,只当我是来拜访世伯的,何如?”

郗符微微愣神。

她唤他表字,久违得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瞥向谢澜安身后的那个妖精手里,提着一份拜礼,便知谢澜安是特意来解围的。

然他还未语,庾松谷先冷笑一声:“谢直指捡人情来得好快啊,怪不得八面玲珑,那么受我姑母器重。只是今日这郗府大门,我是进定了,郗少主对太后娘娘心存不敬,过后我也会如实上禀长信宫。”

郗符一听,火气重被点起。郗氏在金陵立足,靠的不是向奸佞卑躬屈膝,他昂藏一男儿,若保不住门楣体面,这少主做也无用了。

他正欲言语,一队黄门仪驾从街口而来。

皂服纱帢的御前内侍当先下马,展开黄绢:

“传陛下口谕,扬州牧为国之重臣,谨柔勤勉,郗氏名门,子弟亦在朝尽忠。以顾国体,不可轻辱。”

少帝没有实权在手,但为了身边为数不多的心腹郗歆,表态到这种程度,已可令郗家感念了。

谢澜安笑看庾松谷,不料庾松谷却不接那旨意,佯望左右:“并无人要辱郗氏,伤国体,只不过例行调查罢了,陛下太言重了。”

他竟狂妄至此,连圣旨都不放在眼里。郗歆气得指尖发抖,谢澜安却还是淡淡笑着,“哦,是这样。”

胤奚皱眉看向这个眼尾生有阴鸷纹的皇亲国戚。

恰好庾松谷的目光也扫在他脸上。

停留一息,庾松谷转身正对他,扶刀眯眼:“我记得你,阿妹生前瞧上了你这张脸……那你为何站在这里?你应该,去给我妹妹殉葬啊。”

他理所当然地说,说一个字,便拔一寸刀。

仿佛想用刀锋割毁这张惹人心烦的脸。

谢澜安神色一瞬冰冷,那刀再推三寸,反射的日光便会刺到她的眼。

电光石火,胤奚霍然提步向前,压着庾松谷的手腕将刀锷抵回鞘内。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声锵然龙吟。

谢澜安放松眉心,儇了下眉梢。

“竖子敢尔……”庾松谷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生来无忌,何曾有人敢触他锋芒,先前不防,竟被这厮得手。“你敢动我刀,来人,把他爪子跺了!”

胤奚左手上还提着两件红绸封的拜礼,白桑丝的绞绳,在他指根下轻轻晃动,让他看上去像个操办庶务的好脾气管家。

但此时,他身形沉稳地护在谢澜安身前,玄白早已提剑,与他一左一右。

胤奚说:“在女郎面前用刀,要小心。”

玉质细腻的扇头不含力道地磕在他臂肘,谢澜安拔开身前这两人,走到庾松谷面前,“都说了天气热,不要这么大火气。庾将军在我面前拔刀,原来今日不是冲着郗家来的,是冲我陈郡谢氏。拔啊,我看你拔。”

她的目光不含一丝烟火气,胤奚却从女郎负手而立的姿态中,看出了山火燎原的威势。

庾松谷并不是吓大的,此时却不禁踌躇了一下。

父亲和他的计划是将世家分而化之,王谢之下,他尚且能以势压服。但谢澜安毕竟在为姑母做事,谢家背后,还有荆州势力不容小觑。

他早就在盯着荆州刺史的身份,这些年数次向姑母暗示,他有心为姑母守大玄西门,令姑母在金陵如虎添翼,可惜都未成事。

若非如此,他今日何需对一个小小女流束手束脚?

“谢娘子莫惧,”郗歆突然喊了一声,“郗家府丁愿意助你!”

郗符正紧张地盯着庾松谷的手,被喊得一哆嗦,回头瞪这傻弟弟一眼。

谢澜安静沉的眼神未从庾松谷双目间移开,颔首向声援致意,心中却怜爱起来:郗云笈精明至极,怎么把弟弟养得天真花朵一般,何用郗府家丁,没看她连骁骑营的人都未带吗?

“太后懿旨到!”

正这时,又一道细尖的嗓音不期而至,打破郗府门前僵局。

车止马停,太后身边的长秋宣读道:“娘娘有旨,都城内访查之事,由谢直指直领负责。石头城为京城重防,不可久离主将,请庾将军调兵回营。”

庾松谷一怔,径先撤回视线,这气势一弱,便是再衰三竭。他猛地反应过来,看向谢澜安:“……你是从宫里过来的?”

谢澜安谦雅一笑,不先求一道符,如何降得住这头猛虎。

太后再疼内侄,终归是皇帝的母亲,她总要考虑考虑庾家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后果。

“侄儿不给陛下面子,总要听姑母的话吧?”

这话有趁机占便宜之嫌,庾松谷脸色难看,却不敢违背。他沉郁几许,一碾靴底,抬手指了指胤奚,随后带兵离去。

松了口气的郗符深深看谢澜安一眼,而后,请两位宣旨公公入府喝茶。

在宫里当差的哪个不是人精,不沾这场糊涂官司,赔着笑脸道谢回宫。

郗符这才看回谢澜安,脸色稍霁,“怎么,谢大人还要进我府门?”

“说了只是来向世伯讨杯茶喝,我进去,今日太后的颜面才过得去。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谢澜安和郗符便没什么客气的了,登阶没耐烦地搡开他,“起开。”

郗符无奈地趔趄一下,随她入内。

谢澜安想起什么,回头不温不火地看了胤奚一眼。

胤奚立即低头:“方才是胤奚莽撞。”

不是莽撞,方才他是在替主示威。

他不做,玄白也会做同样的事,玄白之所以慢了,是因为他和允霜跟她最久,习惯了等她的眼色行事。

而胤奚没有等。

好像为她化解威胁,不是一件需要等她点头的事。

谢澜安暂且放过此事,吩咐道:“郗公好静,都在外面等着。”

她一个人入府,尊重之意不言自明。郗尹却哪里是好静,他分明怕庾松谷真的带人搜进院子,那他这张老脸可就没地方搁了。可他又不想让小谢娘子笑话,觉得他将两个儿子顶在前面,便捧着便便大腹感慨:

“哎,儿子太孝顺了也是苦恼哇,谢娘子你说,这种大事哪有家主不出面的,可孩子们怕老夫受惊,偏要去守门庭。嗐,不过倒也独当一面,可慰吾心了。”

“正是这话,世伯好福气。”谢澜安笑着将拜礼奉上,“世伯,我同云笈说些事。”

“好好好,你们谈,你们谈——符儿,你那眉头是叫饴浆粘上了!谢娘子才替郗府解围,你摆脸给谁看?”

郗尹装模作样地数落郗符一通,将厅室留给他们说话。

父亲一走,郗符的眉锋皱得更厉害,“你看见了,庾家如此跋扈,眼里可还有王法?六国赂秦败于秦,他们一心要拿世家动刀子,你做他们爪牙,谢氏便能独善其身吗?”

庾松谷近几日出入卫、原、周数氏高门,如入无人之境,示威了个遍,谁敢反抗,他便以藏匿凶手论处——若所记不错,那卫氏,还是她师母的母家。

谢澜安恍若未闻,望着厅中的壁联,自言自语:“凤凰已散,苍蝇争飞。温水煮石蛤,刀俎在人手啊。”

她言毕即走。

正打算与她长篇大论的郗符愣住。

不是有话与他说?

殊不知,谢澜安曾经在清谈席上最擅的胜负手,便是“一语玄”。

“凤凰已散,苍蝇争飞”,仿佛是崔膺先生当年在草屋狂醉之语……郗符眼神重了几分,转头望着那道洒然离去的背影。

她想告诉他什么?

郗府外,玄白闲着没事,抱剑回想胤奚方才那一下子。

看他身形步法,比起当初提石礅的小挽郎,可是轻灵迅捷多了。不过他嘴上一惯揶揄:“在女郎面前亮招子,聪明嘛。”

胤奚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隔了片刻,才迟讷地问:“什么亮招子。”

小傻子。玄白嫌弃:“练武的行话不懂?就是,在主家面前亮一手显能耐的意思。”

胤奚听后,清黑的眼里多了点兴趣,转头看玄白:“就是孔雀开屏的意思?”

玄白舌头打了个结,这类比不大对劲吧?

二人身边,本应进府的郗二公子正磨蹭着,小心竖起耳朵听他们闲聊。忽然,那个声音极是婉曼的青衫男子侧眸瞥向他。

郗歆后脊一紧,无端想起曾在家中的蓄兽庄园见过的一头幼貉,眼神也是这样寡淡沉利。

他仿佛心事被人看穿,耳根子热了热,搭话:“我是郗二郎郗(chī)歆(xīn),你是谢娘子的门生部曲吧?”

以他的身份,屈就与庶人接言,在一些自诩风流的名士眼中,便如粪泥涂墙。可郗歆没有架子,胤奚却微愣:痴心?

想起方才他看女郎的眼神,胤奚淡淡说:“不是。”

这不算假话,女郎亲口说过的,她师门在荀夫子名下,他现在是她名义上的门生,但要记入谱牒,需先经过荀祭酒点头。“我是媵臣。”

轮到郗歆微愣。

媵臣是世家中地位很低的身份啊,眼前这人却能矜然道出,而无羞惭之色,果然是宠辱不惊,不同凡响。

她身边连一个媵臣都如此俊美不俗……年少不知情滋味的郗二郎有些落寞,心内酸涩难言。

谢澜安这时从府门跨出:“走了。”

郗歆眼神亮起,临言却又忐忑,只能徒然看着这道玉影擦肩而过。

郗符出来看见这一幕,一脸恨铁不成钢,等那行人走远,他对弟弟叹了口气:“你忘了她在禅寺骗你那回,转头便反水陛下,去太后跟前讨好。当时是谁消极许久,发誓再也不轻信于人?”

郗歆被兄长揭短,脸上一红,随即辩解道:“那次是我想岔了,大兄你想,若谢娘子当真是为虎作伥,崔先生何以还留在谢府?”

这一点,郗符也曾想过,他回想谢澜安适才所言,沉眉思索起来。

出了巷口,早已憋不住笑的玄白忙不迭道:“主子,方才胤奚他说——”

谢澜安赶着去东城,扇柄敲他脑袋,“说什么?”

玄白被打定了,慢半拍地瞧一眼无声跟在女郎身后的“胤媵臣”,懵懂又委屈:“主子,您怎么不敲他呀?”

等待他的又是一下敲木鱼,谢澜安问:“我敲谁?”

·

去来观是一座道姑观,程素往三清像前的案几奉上新香,盘腿趺在莞席上静坐修心。

何琏乘车来到观中,进门,看见的便是妻子这副形容。

程素在儿子死后,只带了一个陪嫁使女舍家入道。名叫芜香的使女见老爷来了,奉上一杯茶。

何琏烫手山芋似的捧着茶盏,耐心等了半晌,也不见妻子回头看他一眼,与他说一个字,不由讪讪道:

“阿素,我……我来看看你。入秋了,天气还是溽热的,山麓蚊虫多不多,晚上睡得好不好?”

身着素色道袍的程素纹丝不动。

何琏知她脾气,无法,只得叹息直言:“夫人大抵也听说了,庾……那个人,溺水死了。朝中有人胡言,大哥怕咱家与庾家生了嫌隙,便让我来问问夫人……中元那日,你身在何处?——夫人万莫多心,只是白问一句。”

连芜香都觉得这话太过离奇,不可思议地望向老爷。

程素却蓦地笑出声来。

“嫌隙?我的修儿被庾洛神折磨致死,大伯家的儿子却舒舒服服做着长公主驸马,是了,他自然要吮好庾家的痈痔。”

程素霍然转过头,纤瘦的脸庞上目光如电,“郎君,你有没有心?”

何琏目含泪意,萧索地站起:“夫人,你何必如此刺我的心,我,我是想保你……”

他膝下的嫡子早夭,他不伤心吗?可罪魁祸首是太后最宠爱的侄女,执掌家族的大兄又劝他隐忍,他能如何?

他与夫人也曾琴瑟和鸣,他身边无妾室通房,自问对夫人一心一意,所以只得一子。

继修去后,何琏拦不住夫人疯魔般要断情入道,为身后计,这才纳了几个通房,可几年过去,却也不曾有后。

程素冷冷道:“你只想保你自己罢了!我告诉你,得知庾洛神死的那一日,我破戒吃了两碗肉。知道为什么吗?我高兴,我真高兴!”她说着说着笑出眼泪,“她是死有余辜,庾氏女好毒的心哪,剖杀我的孙儿,害死我的儿子,她死了活该!我是无用的人,没法亲自为我儿手刃毒妇,若我知道是谁动的手,我给那人磕十八个响头也情愿!君为那个毒妇来质问我,君配为人!”

“小声些、小声些……”何琏鬓间银丝星星,随着声息噏动,仓皇可怜。

“谁会听见?”程素已经很久不说这么多话了,她从地上摇摇站起,声音愈高,含嘶带哑,“谁要疑我,谁要抓我,悉听尊便!”

何琏最终灰溜溜离去。

谢澜安到去来观的时候,程素的情绪已稳定下来。

人人都觉得她半疯了,居然公然表达出对太后与庾家的不满,弃夫离家,在道观画地为牢。

其实程素心中明白得很,她看着眼前的英丽女子,惨淡一笑。

“娘子颇有谢四小姐当年风采。听说女郎如今为太后做事?旁人如何挑唆,庾家明面上自是不会怀疑何氏的,但依庾氏父子的心性,岂肯放过一丝疑点,所以便让娘子私下来找我,是吗?”

程素手指轻抚她臂间的拂尘,仿若当年在闺阁中抚猫的动作。

一样动作,却已是两般心境。

“是要拘我就审吗?去廷尉,还是诏狱,可否容我洗沐一番?”

谢澜安看着这个妇人,昔日曾有一头浓密长发的美妇人,今已枯索,将不胜簪。她的身上却还保留着大家千金的风范。

程素猜得很准,她此来正是奉太后密令。

可来了之后做什么,便是她的事了。

谢澜安轻叹:“金觞浮素蚁,人生忽如寄。夫人心苦,晚辈此来不为审问,是想请程夫人帮一个人的忙。”

程素怪异地看着她,“帮忙?呵呵,我还能帮别人的忙?”

谢澜安点头:“当然,我请夫人帮的人,姓程名素,我想请您帮她为子复仇。”

程素浑身一震,谢澜安浑若无睹,平静地说完:“庾洛神是已死,可亏欠令郎的只是她吗?纵养女儿跋扈成性,长成后祸害夫家的靖国公父子,应不应追究?一味粉饰太平的何兴琼,该不该怪罪?乃至漠视令郎与小妾之死的何府上下,夫人心中便不恨吗?”

程素震惊得久久无言。

却是她身边那使女,含有几分胆色,她向敞开的窗门外一瞥,见谢娘子带来的人正把守着门户,芜香扶住夫人大着胆子问:“娘子想要我家夫人做什么?”

“一点小事。”谢澜安眼锋清凉,轻轻弹指,“程夫人只消回到何府,与何家人一起吃一顿饭就好。”

程素颤声问:“你想做什么?”

事疏则泄,谢澜安在郗符面前尚且不曾留下被人反咬一口的把柄,眼下她只反问:“你想不想报仇?”

程素紧紧盯着这个年轻、眼睛却又不像年轻人的女娘,“你难道不是为太后……”

她向外看一眼,收住话语,神色复杂,换了个问题:“你难道不怕我反口供出你去?”

“我只是请夫人回家吃顿饭呢,这也犯法?”谢澜安身对着那尊老子铜塑像,笑弯了眼,眼底却一片淡漠,“而且,夫人若出去乱说,那么证明夫人杀害庾洛神的全盘证据,我已备齐了。”

“你……你算得这么狠,连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也防备至此。”程素被这年轻小女神情中不关己事的无情寒出战栗,却又痛快一笑,“我现下相信,你真的可以让我报仇了。”

她从没忘过,害死修儿的除了庾洛神,还有整个庾家的纵容!

她做梦都想亲手报仇!

谢澜安波澜不惊地颔首:“陪夫人回家的四名女冠,我已找好了,夫人只说她们是观中修行之人便是。”

室中的陈年沉香味太浓,谢澜安交代完事,即刻告辞。程素的心仍在剧烈的激荡之中,她看着谢澜安转身,忽然叫住她:

“谢娘子。”

谢澜安转头。

她的眼神和刚进来时一样,不带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有彼穷我达的优越,也无怜悯同情,只是……淡无七情六欲。

“娘子你,很特别。”程素看着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她虽还未看到结果,但她既要实行,便信此人,程素想拿什么来回报她,可她身无一物,只能说些心里的话。

“娘子如此聪明,机关算尽,纵为好意,将来只怕也会让身边人惧怕而不敢亲近……会很寂寞的。”

谢澜安莫名其妙看她一眼:“我没什么好意,只不过为我自己罢了。再说,我本就是一个人。”

虚空在天,髑髅在地,身前身后,都无一人。

既然已是一人,怎么会寂寞?

人是拿来用的,用的过程让对方也适得其所,施展所能,便是用人的妙手了。譬如眼前的程夫人,不就是已经卸下心防,与她说出这些话了吗。

为什么要亲近?

人心无常难测,太近了,看不清。

门外,胤奚将她的话清清楚楚听在耳中,很慢地垂下眼眸。

·

谢澜安向太后回报,程夫人并无可疑之处。次日,程素时隔几年后重新挽发,回到何府。

何家众人闻听二夫人回家,颇为吃惊,争相出门观睹。

连何琏都有些手足无措,看着夫人入房换衣,十分不适应。

惠国公却很高兴。

王翱老匹夫想拉何家下水,幸好这个误会已解除。庾洛神已死,弟媳又回家,如今阖家团圆,过往种种都可掀过了。

至于跟随程素回府的那四名女冠,他看着沉稳安静,应不是多事的。无非多几张嘴的事,府上也养得起。

·

“陆荷,同壇,纪小辞,铁妞儿,四人都是身手敏捷擅近袭的好手。”

贺宝姿在谢府堂厅与谢澜安说,“属下事先已向她们叮嘱过留神的地方与联络方法,保证不会出错。”

谢澜安点头。

拨云校场的武婢少了四个,胤奚今日照样要手持铁盾牌,给其余的武卫们练枪喂招。

这是祖遂有意压他的锐气,先让他学会挨打,他站在观战台上故意激他:“四个时辰睡得美吧,睡醒了吧?别看最厉害的四个不在,这些姑娘可也不是好惹的,别摔个狗啃屎,笑话死个人喽!”

与此同时,四五名武婢各持去了尖刃的兵器,合力围攻胤奚的上中下三路,个个眼神狠厉,下手无情,只当他是移动的靶心。

胤奚举手百来斤的盾牌,眼观四路,左搪右避,还余得出精力吼回去:“女子出锋,胤奚为盾,天经地义!谁爱笑——”

他话音未完,一道闷厚震耳的声音已大叫起来,砍一刀喊一声:“谁说我不厉害!我比不上陆荷,力气却比铁妞大多了,为何不选我!娘子供我吃!供我穿!教!我!习!武!不让我再受人耻笑!为何不选我池得宝!啊啊啊!”

这是身高七尺有余,身材彪壮不输男人的麦色圆脸女郎。

她手中一对杀猪刀加在一起比胤奚的盾牌还沉,每吼一声,便泄愤似的砸在胤奚盾牌上一下,泚出的火星全是她心中不甘。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她在训练时兵刃是不藏锋的。因为这个出身屠户的女子说了,她就使这对刀得劲儿!

一寸短一寸险,因此胤奚抵挡时格外小心,生怕被她的刀锋破开脸皮。

把他肠子划出来都无妨,脸不能破相!

他的脸,被七月的秋老虎晒得汗如雨下,池得宝恐怖的手劲反震在盾牌上,胤奚从手臂麻到肩胛骨,最终在身后两名女子的配合使出绊马索的招式下,终于仰面摔倒。

祖遂乐了:“我说什么来着。”

胤奚倒在地上急喘,鸦羽似的墨发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肺子仿佛要炸裂开来。

周围似乎响起几声女子的轻笑,他也不觉丢脸。

他躺在沙地上,勉强抬起手背盖着眼睛,挡住刺目的阳光,想说:池姑娘,真不是女郎不选你,只是姑娘去假扮女冠……很难圆啊……

他坚持半天下来,暮色下抵着校场住舍外的墙干呕,正被路过的贺宝姿瞧见。

胤奚如今已对脚步声分外敏感,看到她,避了下头,道:“别和女郎说。”

说实话,贺宝姿对于这个男生女相瘦不拉几的男子能坚持到今日,已经大感意外了。

她想,男人都是自尊比天大的,有多少疼也要藏在人后,大抵他怕在女郎面前抹不开脸吧。

她又不是长舌妇,自然不会多这个嘴。

胤奚收拾干净后,乘车回府。回了幽篁馆,他又仔细洗沐一遍,换上干净衣衫。

而后他抄了妆台上的跌打膏,摇摇晃晃地往谢澜安院中,去准时学棋。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他一进门,脚便软了一下,两缕发丝无力地从额角垂下来,墨色发缕,衬得那张冶丽无瑕的脸比雪还白。

谢澜安闻声看过去,胤奚忙道:“衰奴失礼,惊扰女郎了。实是今日练功……好疼。”

谢澜安多看了他一眼,印象中,这是他习武后第一次与她嚷疼。

只见胤奚慢慢走到案几后自己的垫子旁,坐定,圆眸微抬一线,看着小心翼翼的。

“我怕耽误女郎的时间,今日可以一边学棋一边涂药吗,女郎放心,绝不弄脏你的棋子。”

谢澜安不由气笑,是弄不弄脏棋的事吗?“谢府苛待死你了?回去涂药。”

“女郎半个时辰后还要去议事厅。”胤奚睁圆了眼,眸光泛着水亮,“女郎教我不可一曝十寒,半途而费,我也不愿浪费一日学棋的光景。只要女郎不嫌膏药的味道,让我在这吧。”

他道:“求求女郎了。”

谢澜安啼笑皆非地盯着胤奚,他对自己的行程倒记得牢。

她并非看不出这人的小心思,只是他这副可怜相,与跟她外出时的沉稳截然不同,让人牙根发痒的同时,又生出几分无伤大雅的旁观闲情。

她真是没见过这等人。

谢澜安若有深意地点点他:“你苦肉计学得好,允了。”

胤奚佯作听不出她话意,只管欢喜地答应。他拧开那府上秘制的跌打膏,搁在小案角落,然后小心地卷起一小截袖管,露出腕骨周围的青紫瘀痕,竟是触目惊心。

谢澜安眼皮微跳,难道不是虚张声势?

不过练功吃苦是家常便饭,这一点她完全信任祖遂,也未多说什么。

二人下棋,胤奚难得在女郎面前一心二用,在落子的间隙涂抹伤口,遇到疼处,便会轻嘶一声。

谢澜安也被迫地一心二用,一面教棋,一面听他嘶。

她不知是不是真有那么疼,总之她听在耳中,自己都快幻觉出痛感了。终于,在胤奚又轻颤着“嘶”出一声后,她抬眼:

“你是属蛇的吗?”

胤奚疑惑地嗯了声,“我属兔。”

谢澜安目不转睛看着他。

“……我不发出声音了。”

胤奚保证地闭紧唇。

女郎在说他、瞪他、冷他的时候,眼神就会灵动一点。

而不是像她大部分时候,淡漠无谓,仿佛感觉不到喜怒冷暖的冰雪。

他怎么样都无所谓,哪怕微末如土,冰冷的广寒宫中也要有一棵桂树。

哪怕是用来伐的。

不会让女郎一个人的。

他这样想着,漫不经心将指尖剩余的药膏抹在手背的朱砂痣上,顺手打圈匀开。

做完这个动作,他身体骤然一僵。

抬眼,谢澜安已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正用奇异的目光打量他。

他这个动作一看便如女子上妆,熟练至极,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他去校场后,府中的跌打膏药流水一样送到他屋里,这个倒寻常,可谢澜安之前还纳闷,为何管家说,他屋里的花露膏也用得那么快?

她低头凝视那颗一日比一日晶莹鲜红的小痣,瞬间串起了前因后果,对胤奚露出一个笑,“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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