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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至江城这日,是正月十二。
“阿姊!”
两岸苍山相对,一个身着薄甲,外罩薄呢斗篷的少年等在渡头,坐骑是一匹神气的紫燕骝,冲船上人意气风发地挥手。
谢澜安在甲板上看见他,即命船靠岸。前来迎接她的谢丰年下了马,鞭子抛给亲卫,伸手将姐姐扶上平岸,眉宇透着高兴:
“小弟给阿姊拜晚年!还以为明年才能见着阿姊,没想到阿姊就来了,阿父在竟陵大营,我领你——们过去。”
他眼皮一跳,看见了随后登岸的胤奚。
少年正是窜个子的时候,却还是被胤奚的身高稳稳压着。冤家见面,谢丰年第一句话就不服气:“你长个了?”
谢澜安听言,回头轻瞟胤奚一眼。
看来不是她的错觉,胤奚确实比刚进府时高了些。眼前虚影一闪,谢丰年的掌风已探到胤奚大开的空门前。
胤奚错步翻肘,身上的氅衣分张,陡然震出一片体温烘出的热气,轻描淡写地拨开这记突袭。
氅服重又落下,勾衬着那道修颀谡静的身段。
他目光自上方垂下看着谢小公子,整个人不知被什么滋润过似的荡漾着惬意,眉目含春,唇边带笑:“小公子好。”
长本事了。谢丰年心里犯嘀咕,眼前人的气质,不再是用那张祸水样的脸搏怜爱的柔楚,可若说变得硬朗,他的身架子被大氅遮着,谢丰年又窥探不着。总之那是一种难言的变化,如同江陵入冬以后的气候,从水汽氤氲的婉约,嬗变成阒然内敛的从容。
阿姊怎么走哪都带他?
谢澜安不管他们比划,将一套从钱塘庙会小摊上买的五虎将竹雕抛给谢丰年。“又长一岁,遂心顺意,百无禁忌。”
谢丰年暂且从招人烦的家伙身上收回视线,嘴里说着“我已不是小孩子了”,笑弯的眼角骗不了人,把礼物精心收好。
阮伏鲸也托表妹给谢丰年带了礼,是一杆他自己制作,从选材削斫到上油吊线都亲力亲为的长枪。这是杆好枪,谢丰年一上手眼神便亮了亮,对阮家世兄领情。
“阿姊,骑马吗?”
荆州治所在襄阳,隔着一座军镇便是北朝的南线。但谢逸夏不乐意和胡子隔关对咒,常年居于山水佳胜的竟陵。
这是谢澜安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二叔统管的治地,她深深吸进一腔咸冷的江风,命随扈弃舟换马,道:“走吧。”
·
这会儿的竟陵主帅大帐里坐满了人。
底下一溜老牌将军,委屈在一张张小马扎上伸不直腿,有的更是接到主帅召信后刚从距此百里的守城快马赶到,身上寒气还未消散。
抬眼看主位上的谢逸夏,却是风雅地摇晃着他那把袖珍的鹅毛扇,品着茶,焚着香,仗着帐里烧得暖和,一身飘逸的大袖绫袍逍遥赛神仙。
知道内情的舂陵都尉刘时鼎故意问:“大帅,谢小娘子舟车劳顿出这么远门,您不去
接一接?”
谢逸夏淡定道:“她一个晚辈(),?厐膉???祙??”
??顛?虎籕?虶店⑺()_[()]⑺『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心说这嘴真够硬的,大帅若不是为了给侄女儿引见他们这班人,何必一封封书信送到各个城关,将他们齐聚于此?守信阳的唐袖石,驻舂陵的刘时鼎,新野的比肩,郧阳的孙占鳌,丹江口的厉大椿……这些人分散在各郡拱卫着荆州,往年连过年也凑不到这么齐。
谢小娘子一来,全给招呼过来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谢二爷这是给那位在朝当官的谢娘子铺路呢。
如同提起北府就绕不过褚家军,荆州在谢逸夏手里经营这么多年,早已被刻上了一个谢字。朝廷但凡要换个刺史统领荆州,不说谢逸夏会不会表态,他手底下这帮心腹第一个翻穰子。所以理所当然地,他们认为下一任入主荆州的也会是谢家人。
谢丰年是诸位将军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机灵,结实,有冲劲,除了年纪还小没什么毛病。然而在南北战势瞬息万变的当下,年轻便是变数。
谁都知道拓跋氏野心勃勃,未必肯等谢小公子平安成人,接过父亲的班,再行挥师南下。
一部分将领理解大帅的未雨绸缪,谢澜安的诸多事迹流传到西府,废太后,削世家,自家旁支犯了人命案说认就认,壮士断腕,那可不是个寻常人。
但也有人对谢大帅此举背后的用意持怀疑态度,只是装傻不提罢了。
正喝着茶,帐帘挑起,赶了大半日路程的谢澜安带着四名近卫入帐,谢丰年跟随在她身后。
谢澜安呵出口的气儿还是白的,入帐先看见满座黑压压的人,怔了一下。
随即她迈步上前给叔父行礼,清淩淩的嗓音:“二叔贵体康安,别来一切都好?”
有资格坐进这里的,不论官衔高低只论杀胡人的军功,所以没有人站起身。但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这些大老粗都不约而同放轻了呼吸。
女子一袭湛青到底的素氅,那张脸,比主帅名声在外的美姿容不遑多让。双眸璨然,步履飒然,没有脂粉味道,凛凛一派清贵之气。
陈郡谢氏真是一脉相承的好风骨啊。
谢逸夏从沙盘后抬起眼,注视着谢澜安,又看向她身后。
玄白允霜他认得,贺宝姿他也有耳闻,只有胤奚,他入府时谢逸夏住在东庐山,随后便出京回任,两人没打过照面。
自己生得顶漂亮的人,很难再被什么样的容貌惊艳。谢逸夏见胤奚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和谢澜安如出一辙的装扮,都是高领的素青氅,把脖子拢得严严实实。
荆州有这么冷吗?
谢逸夏起身,没有向谢澜安介绍任何人,轻轻一挥鹅毛扇,“走吧。”
“去哪?”一口气未歇的谢澜安问。
谢逸夏披上轻毳,冷却的茶香冲散他眼里的闲逸,“带你看看真正的战场。”
驻扎营后面有片地势广阔的山地,谢澜安跟随叔父转过营帐,还未行至,脚下先感
()到马蹄轰隆的震响,有如地动。她身后的那些将领神色习以为常。
谢逸夏领谢澜安登上观武阙楼。
没有任何缓冲,一幕铁蹄疾冲滚风动雷的震撼场景,闯进谢澜安眼底——那是一个悍迅如黑云压城的骑兵方阵,正挟带惊雷之势,向对面面积几乎五倍于它的步兵阵列疾冲!
谢澜安一时竟不确定,这是叔父在演武,还是真实的对战。
因为太快了!
这群至少有千人之数的骑兵,眨眼间席卷而至。骑兵一刹那的撞力可破坏十倍步兵的方阵,南北交战的历史中,便有胡人派两骑猛将持长槊,硬生生凿穿一千北府兵的恐怖记录,何况是眼前的一千重骑对五千步兵?
谢澜安手心不自觉抠紧栏杆,却见一字排开的步兵队首纹丝不动,在她眨眼的须臾,她捕捉到步兵队首齐刷刷亮出一样兵械,闪动的寒芒晃过她的眼尾。
双军交触,步兵最终没有真正亮刃,骑队也没有将对阵踏成肉泥,两方交错而过,随着骑手回勒辔头控制军马的千马齐嘶声,山谷间爆发出震耳的欢呼。
“大帅!大帅!大帅!”
从山谷的位置并不能看清观武楼上的人,但西府兵将都知道今日大帅会亲临观武,是以在完成了一次算不上差的练阵后,众兵便忍不住向主帅齐声呐喊。
邀功谈不上,炫耀是一定有的。
因为这并不是一场娱乐表演,每个人都清楚,在不躲避骑兵冲撞过来的瞬息,那是真正的生死一瞬。
谢澜安无声松开手掌,转头看向二叔:“这是克制骑军的战术?”
北朝大君骑射起家,野蛮如兽,南人在他们手里吃过不少亏。
一旁的刘时鼎笑呵呵接口:“女公子眼力不俗。不错,骑军对步兵有碾压之力是兵家常识了,但步兵反制骑兵,确实有一个契机,也只有唯一的一刹机会,便是在骑军冲至眼前时不眨眼不后退,用加了钩镰的枪头绊倒敌军马腿,以此阻断骑军的先头冲势,而后再迅速变阵,将溃乱的骑军包围。”
谢澜安脑中迅速推演出一幅图景,目光烔炯:“变阵冲轭……”
刘时鼎眼神一亮,谢逸夏转望她道:“说说,怎么想到用冲轭阵?”
谢澜安夺过二叔手里的鹅毛扇,临空一撇一捺,画了个交叉:“冲轭阵的交叉阵型,可以快速将溃散骑军包围,四面皆主攻而非辅攻的特点,能主动出击应变,不给对方再聚再冲的机会。”
随着她挥动羽鹅扇,山谷中的兵阵见令变阵,果如她所言,作四面交叉,围拢骑军,其后向内绞紧,激起一片惶惶马嘶声。
谢逸夏含笑捋须。
他身后那些保持沉默的将领交换个眼色。
谢澜安很快便想明白了,二叔演练这个战阵,不止淬练步兵,同时也在加强他的骑军,也就是让矛与盾碰撞,骑军要更快,步军便要更稳,砥砺切磋,事半功倍。
然而话说回来,受到更大压力的一方还是步兵,因为目不眨眼等待骑兵
的冲撞(),?靟???()『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那种迎面扑来的威势,就好比你眼睁睁盯着一群饿狼扑来而不能逃跑,真正需要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勇气。
说到底,比起北朝占据河洛平原,背后还有草原马场输送战资,南朝鱼梁之乡,还是缺马啊。
谢逸夏没拿回扇子,在侄女的沉默中轻飘飘道:“阵法都是小聪明,听说了你在浮玉山设八卦阵剿匪的事,回头,让丰年带人和你的兵玩玩。”
他看似和谢澜安说话,目光却看着谢澜安身后的胤奚。
之所以留意这个年轻人,源于小儿子有一次提起这人,表情那叫个一言难尽,活像生吃了一只耗子,以及澜安年前寄给他的书信上,留了二行位置,添上此子剿匪立功的注脚。
以谢逸夏对侄女文学功底的了解,一句话能说清的事遣文二行,笔墨用多了。
胤奚在谢二爷审视的目光下,沉稳颔首。这小小阙楼上名将如云,没有他说话的份。
谢澜安回过头说:“我二叔的意思,如果他有十万猛骑,他也可以肆无忌惮冲别人的阵,管它什么钩镰枪什么阵法,能挡得住前赴后继的凿阵?都一边凉快去。正正之旗,堂堂之阵么,谁不知道家底厚的好处。”
这大实话引起周遭几声笑,原以为这誉为谢家玉树的女郎端庄冷傲,居然还会诙谐。
“不过布阵玩玩也成,”谢澜安紧接着又加了一句,“我这次挑了几百武士同来,自然,和二叔麾下与众位将军的兵士比不得,还请二叔帮忙调理调理。”
谢逸夏一听就知道她打的什么鬼主意,想筹备自己的精锐亲兵,拿他当磨刀石。谢逸夏轻哼一声:“雁过拔毛谢含灵,拔到我这来了。你在你外祖家,阮世兄怎么受得了你?”
“这无稽之谈,都传到二叔耳朵里了。”谢澜安说笑过后,自己先敛了笑意,扶栏望着眼前山河,正色道,“我招抚山越帅后,能征上一千匹马,不日陆续送到二叔这里,虽说杯水车薪,聊胜于无吧。”
谢逸夏微愣,这下子定定看向侄女:“青州新复,比西府更缺战马。”
山越帅归降了朝廷,这些马便是国用。以国用充盈州阜军力,这里头的分界微妙,落在有心人眼里一个不慎,就是居心叵测。
谢澜安闻言,一点冷笑攀上她嘴角,“北上送马不说陆路耗费的人力,就是北府那关,以褚啸崖的为人见马能不扣下?与其充盈北府,不如给了叔父。”
演武场上开始又一次冲阵,冷风穿过料峭的阙楼复道,谢澜安氅衣猎动,手指漫淡地把玩羽扇。“青州的军用我在想辙了。侄女回京后便会向陛下进言,开策举,天下有识之士无论贵贱皆可参加闱考。商户子亦可参加,不过要额外用五匹良驹换资格。无论天南地北,他们自己找路子将马直接送去青州,以崔先生那边接收录入为准,避免公家从中贪墨,也算两相得便。”
刘时鼎直愣愣的听完,娘呦,还能这么玩?
谢逸夏默了片刻,对谢澜安的想法不置可否,只是说:“我还以为你讲究
()人人平等。”
“是该人人平等。”女子波澜不惊地接口,“但那得等到太平盛世,理想之国。现实是每场战争死去的人已经不能开口和活人讲平等了,战时粮马都紧张,我已经很讲良心了。”
谢逸夏神色狐疑,像对侄女的“良心”一说不太苟同,听她又轻叹一声:“其实想买马,路子也有。东北的辽东国、西边的吐谷浑部落,若能开茶榷,与之茶马互市,也是一桩办法。可惜……”
可惜女郎眼下要拨乱的政务已经太多了。胤奚往谢澜安身后的风口处挡了挡,内敛的目光透过被风吹动的黑睫,无声凝望她的背影。
她左手压着世家,右手抬着寒人,腹背皆有敌对,腾不出第二只手来料理边关互市了。
观武楼上一时阒静。
那些自觉来当陪客的将军们,如果说之前听谢澜安说出冲轭阵,还没什么感想,毕竟打仗是他们的老本行,识得兵法也不算什么,但当听她说完又是策举又是互市的,连远至辽东,西逾吐谷浑都信口拈来,便觉这精骛八极的年轻女郎,格局有些嚼头了。
“大帅,这楼上的风……是不是太硬了点?”
唐袖石在众人中将龄最小,发窘地挠挠头盔,只剩没好意思说“莫吹伤了小娘子的皮肉”。
身边的老大哥笑得不怀好意瞅他一眼,你小子。
“嗯。”谢逸夏回过神,下意识想抚谢澜安发顶,手落到一半,折道抽走了她手中的扇子,眼中泛出柔和的神色,“忧虑繁多,也不怕老?整个大玄只剩你一人忧国忧民啦。”
“前线的事不用你操心。”
不然他这叔父当的多失败。
回营时气氛便轻快了许多。谢逸夏一边走,一边对澜安低声说起个事:“除夕进京朝贺天子,丞相上书说中宫空虚,皇帝采选妃嫔提上日程了。”
谢澜安一笑:“有数。”
王家老儿无非想把自家女儿送上龙床,给世袭相位添道保险嘛。
谢逸夏看她一眼,“那说点你没数的,上一场北伐是你挑起来的,你对北朝能征擅战的将领了解多少?以尉迟太后忍刻精谋的心性,开春后十有八.九会反攻。加之你主张开策举,北边必不让南朝如意。”
说话间,前头小旗掀开帐帘,一行人先后步入大帐。谢澜安迈着阔步挑了下眉。
北朝将领?一个没见过,但她熟啊。
谢澜安没坐下,除了谢逸夏与二五老将兀自落座,余人这一次都捧盔站着。
谢逸夏脱下毳衣,抬手向下压了压,刚要开口续上之前的话,忽然看着谢澜安还裹在身上的大裘:“你不热啊?”
谢澜安顿了下,木着脸说:“不热。”
谢逸夏转而看向边上的胤奚,上下逡巡:“你也不热?”
屋里的炭火烧得足,烘不红胤奚那张白皙冠玉的脸,他目不旁侧地大方揖手:“多谢二爷关照,小子畏冷。”
两个人跟不熟似的,不约而同调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