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意涌现钟吟的脸颊。
她勉强站立,视线移向虚空,面上仍是一派沉静冷淡,将推车推向柜台,满脸和易忱撇清关系的态度。
后者捡完,慢腾腾地跟上来。
竟还没放弃这一茬,当着她的面,故作坦然地将手中的好几盒,混杂着食材,放到一起结账。
“……”
从超市出来时,外面还下着雨。
不过不大,是细密的毛毛雨。
“诶,你等等我啊。”易忱一手拿购物袋,另只手还得撑伞,手忙脚乱的。
钟吟头也不回:“你撑你自己的吧!”
脚步声跟上。
“我又没说立刻和你那什么…”易忱跟屁虫一样黏来,理直气壮,“防患于未然,不行?”
“就算这样,”钟吟恼怒看他一眼,“你就不能网购?”
买就买了,还撒一地?!
安静两秒。
“下次,”易忱挠挠脸,“下次你亲自挑,什么味什么款式你来选,行了——”
他肩膀被用力打一下,钟吟面红耳赤:“你要点儿脸吧!”
-
几场夏雨并未将热意冲散。八月盛夏,正是酷暑时节。
以前钟吟成日在台里,除了通勤时感觉气温不低,对夏天的炎热倒没有太大感受。
但近日,她的工作变得越发繁忙起来。
夏天跑新闻最是辛苦,台里正缺人手,钟吟作为最好拿捏的实习生,肩上的任务,自是只多不少。
中途还去邻省出了趟差,宣传新建成的红色革-命基地。
那天万里无云,烈日当空。
钟吟简单的白色雪纺衬衣配牛仔裤,几乎要被晒化,连妆容都不知有没有保持住。
她顶着太阳,面向镜头介绍基地历史,建筑架构,以及馆内珍藏。
出差结束,她累得都不想说话。
回家洗过澡,便躺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一直到次日早上,钟吟被群里消息艾特醒。
[啊啊啊,吟吟你知不知道你火了!]
几个室友早已经讨论得热火朝天,钟吟头顶缓缓打出一个问号,眯着眼睛往下翻。
起因便是某短视频平台一个百万流量的博主,发了个视频。说他放假无聊在家陪着爷爷看新闻。
谁知道,现在新闻也这么好看了?
此好看,自然非彼好看。博主放的正是她和主播连麦的那一小段视频。
画面里的她其实比不上往常精致。
但就胜在天蓝气清,连风也比较偏爱她的那头长发,发丝飘扬,在镜头下显得格外唯美。
这个视频一发,流量蹭蹭蹭上涨。
很快有人扒出了她的身份,不止去年军训的视频,连她在《聚焦体坛》这个旮旯节目的cut也被剪了出来。
评论区讨论得热火朝天。
[现在记者颜值都这么高了?]
[这就叫比你优秀的人还比你能吃苦]
[这天我在家都能化掉,小姐姐还能坚持跑新闻?]
[啊啊啊我直接一句老婆!柠檬我警告你!不许让我老婆在大夏天跑新闻!]
……
同一时刻,钟吟也收到了新闻组组长舒姐的电话。
她和颜悦色地让她这两天在家好好休息,之后回台里,可能会有新的节目要安排。
挂电话前,还委婉地提起,让她开个人号,这样以后也方便互动。
钟吟现在还没晃过劲儿,一笑而过,和以前一样,没把这个当回事。
毕竟网络上每天火的人多了,也不过是一时的流量,过了这阵风便也好了。
谁知,这次的时效性还挺长,甚至台里为了抓住这个热度,试图给她安排更多能出镜的工作,明显是要将她捧起来。
好几个节目抛来橄榄枝,其中便有台里的几个王牌综艺。
钟吟有点儿傻眼。
舒组长一听可不干了,拍着桌子表示她是新闻组的人,未来要做的就是新闻,不会为了热度走捷径录综艺。
但钟吟暂时没去考虑这些。因为她发现,这件事发生后,易忱的情况有些不对劲。
乍一看,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却总是无精打采,没和他说话时,便对着电脑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钟吟每当想要问起,都被易忱两句话带过。
他的事业方面,她也总是爱莫能助。
“阿忱,你觉得我该去主持综艺吗?”
晚上,钟吟洗完澡,来到厅前,主动找易忱商量起这件事。
易忱眉梢动了动:“什么综艺?”
钟吟报了个柠檬台耳熟能详的综艺名,“不是常驻的,飞行几期。”
易忱见他妈看过。会来很多明星嘉宾。
很多男明星。
“阿忱?”她唤他。
不想。
不想她去。
易忱收紧手,脸色还是漫不经心:“想去就去。”
钟吟头靠在他肩膀,若有所思地说:“可我还是更想做新闻。”
易忱眉目缓缓放松。
垂下眼睑:“那就继续做新闻。”
“但综艺曝光多一些,更容易出名。”钟吟纠结来去,还是起身,“我问问我爸妈。”
易忱看着她起身去拿手机打电话,漆瞳落在她背影。
胸腔发闷,隐秘的情绪滋生。
他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
她有更好的去处,有更多的曝光。
他应该为她高兴才对。
为什么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
你他妈倒是开心点儿啊,拉着个脸给谁看?
易忱头后仰,手背盖住脸,长吐口气。
“我想好了,我还是继续做新闻。”钟吟打完电
话,转身看他,“爸爸让我慢慢来,一步一个脚印的——阿忱?”
易忱回神。
“你怎么了?”钟吟担忧地看他,伸手去摸他的脸,“还在因为上次的事不开心吗?”
“没。”易忱仓促摇头,“没有。”
他盖上电脑,言不由衷,“你做什么都行,我都支持你。”
真他妈虚伪,他在心中骂。
钟吟还是看着他,众多想说的话涌在口中,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阿忱,”最终,她抱住易忱的脖子,低头安抚地亲了亲他脸颊,“那我们一起加油。”
接下来一周,钟吟几乎忙成了陀螺。头一次,她被安排在中午的黄金时段,播报了一期午间新闻。
热度持续走高,那期新闻的直播竟是破了收视记录。
这下,舒组长是更不放人了,直接从Keen那调人,钟吟彻底留在了新闻组。
她这阵子每天早出晚归,和易忱也只在早晚碰面,更不知道他白天在家做什么了。
这边她琢磨着该怎么开导人,那头易忱在家又热又燥,满地乱走。
空调太耗电。
兜儿里的钱也越来越少。
不行。
得换个地儿待。
顾旻正在家玩游戏呢,转头被易忱一个电话喊出去。
“哥?”
“网吧,来不来。”
顾旻也正无聊,一拍即合:“来啊,老地方?”
他们说的老地方就是附中一条街外,一家隐蔽地开了几十年的网吧。
外头看不显眼,但设备都是顶级的,老板也相熟。
半小时后。
“不是。”顾旻来到地点,看到坐在电脑前戴着耳机,面无表情玩游戏的易忱。
修长的指节敲在键盘上。
操控人手起枪落,一个爆头。
“六啊我的哥。”他一拍易忱肩膀,笑嘻嘻地说,“怎么有空找我啊?不陪嫂子呢。”
易忱眼皮都懒得抬:“她上班。”
“那也不该啊。”顾旻嘀嘀咕咕,“你不宁愿在家躺着都懒得出门吗。”
他还不知道他哥有多宅多懒?往常这大夏天哪乐意出一步门。
易忱指尖一顿:“去,给我拿几瓶可乐。”
“成。”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顾旻也没在意,说点就点了。
一连几天。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连顾旻都被喊烦了,忍不住吐槽:“不是哥,你就这么闲?这大热天的,我不来了!”
“不来也行,”易忱懒洋洋道,“消费记你卡上。”
顾旻:?
不、是、吧。
“你不至于吧!”他瞪眼。
易忱那头还是键盘声:“挂了。”
顾旻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跑去了网吧。幽幽打量易忱:“哥,你最近干嘛了?穷成这样
?”
而且,每天就是玩游戏,也不敲代码了,一副颓废懒散的姿态。
他是知道他姑父有多凶的,哪能放他这么混日子。
“我能干嘛,”易忱眼珠都没动,“混吃等死呗。”
网吧里是此起彼伏的键盘声,伴随偶尔几声怪叫,氛围的确算不上好。
“你有这时间,不做游戏吗?”顾旻不解。之前不还满身热血吗?
“啪嗒。”
易忱没什么表情,指尖用力敲一下键盘。
“做个屁。”他说。
顾旻:?!
一局结束,易忱眼皮懒倦地耷拉着,头垂下。
不再多言。
就在这时,对面电脑传来一道漫不经心的冷笑:“是做个屁。”
这一声接得太巧。
巧到让人觉得似乎是专门的针对易忱刚刚的发言。
顾旻第一个不爽,立刻要站起身一探究竟,竟是被易忱拦了下来:“别惹事。”
望进易忱那双波澜不惊的眼,顾旻懵了懵。
这还是他那一点就炸的哥吗?
“行。”顾旻重新坐下,继续问,“是不是你家那边…又开始吵吵了?”
顾旻从小就跟着易忱屁股后面玩,跟着去过几次易家老宅,也就是易忱爷爷那儿。
原想着易忱的兄弟多,跟着去还能有哥哥带着玩,结果去过几次顾旻恨不得再也不踏入一步。
规矩太他妈多。
什么早起,锻炼,站如松坐如钟,食不言寝不语…待着简直活受罪。
故而他哥这么离经叛道,被易家收拾也是迟早的事儿。
“你都猜到了还问。”易忱拆了桶泡面。这就是晚饭了。
现在钟吟整日泡电视台,不在家吃饭。
顾旻耸肩:“那就单干呗,之前不也没同意过。”
易忱淡淡地说:“谁给我钱干?拿嘴干?”
顾旻挠挠头。他也不清楚,怎么突然之间,他哥就这么丧了。
“那你打算咋办?”顾旻小心地问,“听家里安排工作啊?”
易忱低头泡面,“说不定呢。”
突然,对面传来椅子拖地的声音,一个身影站起,极高挑,半座山似的杵着。
“喂。”
那人手插着裤兜,目光冷嘲着看过来,“易忱,我真看不起你。”
“?”
还来劲了?
顾旻当即撸起袖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要过去揍人:“你他妈谁啊你——”
被易忱按住。
“是你。”他站起身,淡漠地看着对面。
储成星耸肩,阴阳怪气:“劳您还记得我呢。”
“那你可不得高兴坏了。”
“……”
储成星摘下耳机:“喂,你高中不狂得很吗?不你说要做国产对标rdr2的3A,现在哑火了?”
易
忱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他按下顾旻,继续吃泡面。
储成星大步走过来:“喂,你说话啊。”
“中二病发作了是吧?”易忱烦躁道。
“易忱,你他妈不就缺人干吗?”储成星盯着他,“我月底就要入学,我和你一起做。”
易忱头都没抬:“你爱做你自己做。”
“我真没想到,”储成星咬着后槽牙,眼眶都被气得红了,“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废物。”
“喂你怎么说话呢!”顾旻不知道他哥今天怎么这么能忍,连他都听不下去了,“你他妈懂个屁啊?我哥的苦衷你知道吗?”
储成星已经恢复冷静:“我管他什么苦衷,能轻易说放弃的人,就是废物。”
说完,他冷冷一笑,转身离开。
顾旻气得脸通红,差点想追上去把人揍一顿。
转头一看。
易忱头低着,水汽氤氲着他的眉眼,看不清神色。
天色很快黑下来。
不多时,易忱说要走,顾旻也跟上。他要招车,易忱按住他:“打什么车。”
顾旻莫名:“啊?”
“这儿距地铁站五百米,走过去要你命?”
说着,易忱懒洋洋往前走。
??这是他哥能说出的话?
顾旻傻眼。
完蛋。
他哥真的变异了。
顾旻坐了他人生为数不多的几次地铁。这个点不少人加班回家,地铁上或站或坐,挤满了人。
正是夏天,每个人身上的味道也不好闻,汗涔涔的。
顾旻心中直呼救命。
他家离网吧不远,几站就到了。但易忱要去电视台接钟吟,还有十站的路。
一米八七的个头,没地儿坐,靠在地铁门边,一路站过去。
顾旻下车前,实在忍不住,转了两千块过去。
[哥,你先用着,暂时不用还我]
下一秒,被易忱退回。
[你真当我讨饭的啊?]
[不需要]
[我身上有]
易忱身上确实还有钱。只是,他没法再和以前一样,无所顾忌地花,得攒着。
他生活质量低点儿就低点儿。
总不能钟吟也跟着一起降吧?
那还做什么男人。
回去的路上,顾旻的心里就沉甸甸的,一直压着事。
他对易忱的感情,对谁都不一样。
他是跟着易忱长大的。小时候他长得瘦又矮,总被同龄人欺负。易忱也就比他大一岁,高不了多少,和人打架打得满身伤也不许任何人欺负他。
顾旻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找到钟吟。
钟吟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这几天,她感到尤其疲惫。当日的工作完成后,组长还让她留下,对着官方号的镜头直播。
也不干什么,就聊天一般
,回一回网友的弹幕和留言。
看起来简单,其实尤费脑细胞,每一句回答都得再三斟酌。
到点下播。
钟吟头埋在臂弯,沉重的疲惫将她席卷。脑中也放空,几乎空白。
摸到手机,想问问易忱到了哪。
下一秒,看到了顾旻的发来的消息,她新奇地点进去。
[吟吟姐,你安慰安慰我哥吧]
[他最近状态不太好]
钟吟眉头蹙紧,打字:[怎么了?]
[我感觉他好像不想做游戏了]
[整个人挺颓废的]
[身上也没钱]
[还有还有]
[他今天竟然去坐了地铁]
[也不是说地铁不好,但你啥时候见他乐意多走那么多路去挤全是人的地铁啊]
钟吟手指握紧,目光凝在这几行字,心中逐渐下沉,
[吟吟姐,你开导开导他吧]
[感觉我哥只听你的话]
钟吟抿唇,回完顾旻后,起身离开工位。
看了眼时间,易忱也差不多该到了。一路下楼,出了总部大楼。
钟吟看到了靠在柱子旁,低头等候的易忱。
他也没玩手机,就对着不知道哪个点儿发呆。察觉到什么,他抬起眼,朝她看来。
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过来牵她的手,欠欠一挑眉:“看你对象看呆了?”
钟吟仔细打量他。
满腹疑问暂时没说出口,她转开视线:“先走吧。”
钟吟心中压着事,只想快些回家问清楚,走得也比以往快了许多。
她的手被易忱攥住,他慢悠悠道:“走慢点儿,等等你对象。”
从这回家走路也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眼看易忱又要招车,钟吟喊住他:“今天不算热,走回去吧。”
易忱盯她看了好几秒。
“你要不要看看你的脸再说这话?”他看她面上妆容都快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我你逞什么强?”
正说着话,他伸手招来一辆车,牵着她就坐上车。
两人间的氛围隐隐沉闷,一路无话回到家。
钟吟放下包,接过易忱递过来的水杯,喝了一口。
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今天去哪里了?”
易忱动作微顿。
“或者我换个问法,”钟吟说,“你白天都在做什么?”
“怎么,”易忱手指胡乱把玩着手机,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查岗啊。”
钟吟“砰”放下水杯。
氛围一瞬间凝滞。易忱指尖顿住,余光打量她。
“最近没什么事儿,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话在舌尖转了一圈,轻描淡写道,“去网吧玩了几天。”
“你去网吧玩游戏?”
易忱垂下头。
钟吟点点头,冷不丁又问:“你最近有没有做什么新奇的小游戏吗?给我看看。”
“…没做。”
“你有空玩没空做?”
易忱不语。
“还有,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钱?告诉我。”
易忱唇线抿紧,更是一句话不说了。
他一副做错事般的神情,让钟吟心软下来。她上前,坐在他身侧:“阿忱,为什么不告诉我?”
“嗯?你有困难,心里有情绪,为什么不和我交流?”
“我自己有生活费有工资,怎么就需要你全权包揽费用啦?”
“而且,你才二十岁,困难只是一时的,何必逼自己这么紧?”
满室沉寂。
突然,易忱吸了下鼻子。
钟吟去看他。但他已经撇开脸。
“怎么了?”她温声。
突然,易忱伸出右手,将她抱进怀里,不让她看他此时失态的神色。
“我不开心。吟吟,我不开心。”
“我不想你去综艺。”
“不想你露脸和那群喊你老婆的人说话。”
“…啊?”钟吟惊诧。
易忱的嗓音很艰涩。显得尤其纠结懊恼:“离了家,我什么也不是。”
抱着她的手却收得很紧,有些委屈地说:“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