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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志强去世在八月十九日。
并非廉望雪本人的生日,而是他自己为他自己设定的那个新的生日当天,蔺渝看不到那本已经被改写得面目全非的《万众之巅》,无法判断其中开头的人物介绍栏有没有被改变。
但是他猜测应当发生了一些变化。
因为这个不确定的,关于曾志强的死亡可能性,廉望雪的生日,虽然在网络上,粉丝中声势浩大地举办了许多活动。
比如应援大屏和宣传视频,包括飞机票和菜鸟驿站的广告投放,甚至还有江边的灯光秀与无人机表演,以及各项公益活动,包括捐赠贫困山区女童和流浪猫狗动物基地,以及相关的志愿者活动。
线上活动,除了直播互动,应援视频拍摄,应援物设计等,还有粉丝集体刷上热搜的词条#廉望雪破壳日十七年快乐#与#廉望雪生日快乐#,廉望雪甚至在生日当天上了不少各国的推特趋势。
这阵势,甚至比大部分靠粉丝吃饭的唱跳艺人还要浩大,说出来能让不少人眼红。
在这样粉丝庆祝廉望雪十七岁生日+出道一周年的重要日子里,没人知道廉望雪本人的心情如何,但从他在线上的粉丝交流互动环节,并不能看出端倪。
*
在葬礼仪式当天,天阴沉多雨,像是一块巨大的棉花软糖,沉甸甸地坠在半空中,色泽阴霾,随时都有会塌陷下来的危险。
蔺渝从保姆车里出来,飘飞的细密的雨珠砸在脸上,助理为他撑起了一把伞。
蔺渝摆了摆手,拒绝了对方的动作,冒着雨踩着地面并不多的积水往前走。
曾志强并没有进行什么俗套的遗体告别仪式,或者特别隆重盛大的葬礼——他的新皮囊是个家境贫穷的普通高中男孩,没什么能力为他举办这些形式上的东西,甚至在寸土寸金的帝都,如果想要将骨灰在合适的,距离家最近的墓园下葬,价格不菲。
蔺渝之前试图联系曾志强的父母,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助,但那头的女性沙哑着嗓子温柔地拒绝了他的好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曾志强的确不应该是廉望雪,因为他和他的母亲有同款的执拗。
最终,曾志强选择在郊区的墓园下葬,他的父母为他选择了一块黑色的墓碑,即使如此,依旧价格高昂,许多人死后连下葬的地点都支付不起。
帝都的人口实在太多,就连离开后的栖身之所,也难免显得拥挤。
蔺渝站在原地,看着在曾志强墓碑两侧和前后密密麻麻,并列而立的无数座墓碑,在如此滞闷的天色下,更进一步地感受到了某种身陷囹圄的窒息感。
他无声地按住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生前在城市的水泥森林里挣扎求生,死后依旧困囿于这方寸之间,拥挤热闹。
身侧传来脚步声,蔺渝扭头看了一眼,是廉望雪来了。
他今天有行程,赶来稍微晚了一些,脸上还带着妆,已经换上了合体的黑色西服,不知道是妆容原因,
还是原本的肤色使然,他的脸色显得愈发幽白,嘴唇就被衬得尤其殷红,看起来像是在来之前喝过血。
——蔺渝被自己这样的形容逗笑了。
但他发现自己笑不出来,面部的肌肉略显僵硬,也只是嘴角略微的抽搐而已,因此不再勉强自己。
廉望雪手里执伞,在蔺渝身侧站定,随即将伞面歪斜,牢牢地将蔺渝笼罩于其中,为他遮住了兜头落下的雨幕。
然后他迟疑啦一下,最终还是大着胆子,缓慢地抬起手,轻轻地为蔺渝拨开了一绺额前的发丝,那缕头发被水打湿,潮呼呼地黏在蔺渝额头上。
指腹的温度一触即分。
“蔺渝前辈,你还有没有备用的衣服?”廉望雪问他。
蔺渝困惑地问:“什么?”
廉望雪指了指他已经被雨水打湿的外套,即使是深色,也已经呈现出了更深的色泽:“你这样下去会感冒的。”
蔺渝摆了摆手,表示没有关系。
“我车里还有,等会儿我给你送过去。”廉望雪于是说。
蔺渝“嗯”了一声,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葬礼的鞠躬仪式,一向是一种对逝者表达最后的敬意的传统仪式,在不同的文化下,不同的地区会有不同的具体做法。
参加葬礼的人并不算太多,这本来就是不会对外公开的,小范围的仪式,来人也不过寥寥十多人,大家全都穿戴得体,在指挥下保持着肃静和缄默,安静地默哀。
鞠躬,起身,然后再次鞠躬。
三鞠躬。
蔺渝的目光前移动。
他看见曾志强的母亲,捧着对方裱入相框内的大幅黑白遗照站在人群最前方,单薄的身形略显伛偻。
她身侧的男性是曾志强的父亲,即使距离稍有些远,因为下雨而视野模糊,依旧能够看见对方在暗色天幕下发丝间掺杂的丝缕银色。
十七岁高中生的父亲,大概率也才四五十岁,在这个年纪早生华发,想必是孩子的离世对他造成了致命的打击。
“他应该还是满足的吧,至少最重要的那个竞赛,他完成了。”
廉望雪的声音再次飘到耳边,蔺渝听得出他是在竭力安慰自己,但暂时不想接腔。
鞠躬结束后,在后排等候的助理为蔺渝和廉望雪送上了鲜花,他们两个按照顺序依次向对方的墓碑鲜花,以此表达哀悼之情,随即应当是家属或者朋友的致辞环节,分享逝者生平与回忆,但这里被省去了。
在这种庄严肃穆的氛围里,这个小小的下葬仪式就完成了。
曾志强的骨灰被安置在墓中,连带着他的眼镜与那个他用里很久的,非常破旧的铅笔盒,原本应该是还想将他的书本一同放置进去的,但书本不易保存,容易潮湿腐败,因此遗憾放弃。
“你在想什么,蔺渝前辈?”廉望雪问。
蔺渝说:“...我只是在想,即使万众的完全无辜的,在粉丝的同人创作中,将主角写死也并不是多
罕见的事情,但还是没办法不在心里悄悄怪罪她。”
她创造出的这个世界,有了人情冷暖,生老病死,本来是可以不在意的,直到有认识的人,因为纯粹的不可抗力死亡。
廉望雪说:“但是曾志强,应该是不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为什么?”
“嗯?”
蔺渝扭头看向廉望雪,他睫毛颤一颤,就有雨珠随之抖落在面颊,像是无声的泪滴。
廉望雪从他的眼睛里,还看出了某种让人无可奈何的偏执情绪,这样的情绪他太懂了,无数个午夜梦回,他睡不着觉站在镜子前,撑着梳洗池的边缘,定定看向那其中的自己,也能从中看出似曾相识的内容——
这姿态似乎是一种本能,后来他发现,原来自己是在模仿原世界中蔺渝不自觉沉思的动作,而这样的感情,如果不努力消解,一定会把自己彻底逼疯。
“为什么你觉得曾志强不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廉望雪认真地想了想。
“大概是因为,虽然短暂,但他体会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吧,非要说遗憾,困囿于‘廉望雪’的身体里死去,才是真正的不自由,至少现在的他,虽然骨灰只能被安置在这样的环境下,前后左右都是‘邻居’,但至少——”
“但至少他在自己的预期内,以自己能够想到的方式和身份离开了,是吗?”蔺渝问。
廉望雪说:“是这样。”
蔺渝不说话了,只是又站了一会儿。
廉望雪就也不开口,只是举着伞,歪斜着为他遮挡住雨丝侵袭,静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廉望雪。”许久,他听见蔺渝郑重其事地喊了他的全名。
“是,我在。”
“你以前参加过我的葬礼吗?”蔺渝问。
这个石破天惊的问题,让系统都发出了细微的质疑声,但廉望雪对此似乎并不惊讶,但即使如此,对他来说回答这样的问题同样痛苦。
这次轮到蔺渝心平气和地等待了。
“大部分时候,在你离开之后,我就跟着离开了。”
“只有上一次...虽然有了一点时间,但是我没有参加的身份。”半晌,他听见廉望雪的声音从身边飘到耳侧,语气却很轻描淡写。
“原来如此。”
“谢谢你。”
“辛苦了。”
蔺渝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远处在疾穿的风中抖动的树木叶片,和伫立的高高低低的墓碑,人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幸亏这里参加葬礼的人,大多如此,他们的行为并不突兀。
这世间本没有完全的感同身受,但共情能力他还有,在这个时候他由衷地感激,能够体会到一些让他感觉到自己还在真实地活着。
“辛苦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廉望雪没说话,只是把伞往他的方向,又倾斜了许多,暴露在雨中的左侧的肩膀,已经完全被打湿了。
【小渝。
】系统突然轻轻地喊他。
蔺渝应了一声。
【我也要走啦,小渝。】系统用最轻快的语气告诉蔺渝,【“蔺渝”是不可以比“廉望雪”活得更久的,所以其实我已经留得够久了,是不是?】
蔺渝沉默了一会儿。
【但是我的记忆还没完全回来。】他说。
【我走了之后,它们会回来的,别担心。】
【万一它们太多,损伤我的大脑怎么办?】蔺渝又问。
【你放心,不会的。】
虽然打着伞,但此时雨丝被风挟裹着换了个方向,依旧断断续续地撞击在蔺渝的面颊上,随即粉骨碎身,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能不能不走?】他问。
系统笑着回答:【不能呀,但是能够得到你的这一句话,我这一生过的也不算太差,是不是?】
虽然总遭遇诟病,他也知道自己过于天真,但自己被擅自设定出的人生,没有亲情的温暖,事业中道崩粗,最后死得无声无息,却在死后成为了“祭祀品”,被反复鞭尸。
蔺渝有时候会让系统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只相信自己。
但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他说自己是在临走前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是惨淡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救赎,虽然有时候说话语气毫不客气,但即使如此,他着实是个温柔的人。
【谢谢你小渝,能够成为你的“复制品”,是我的荣幸。】
【不要这么说自己,你不是复制品。】
系统于是“嘻嘻嘻嘻”地笑了起来,非常轻快。
【真希望能看着你继续功成名就呀。】他有些遗憾地说。
蔺渝说:【那就留下来继续看。】
系统没有回答。
蔺渝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依旧没有听到他下一句话响起。
像是本能的对这样的情况感到排斥和逃避,他没有试着去呼唤对方,只闭了闭眼,再重新睁开。
系统是他最大的秘密。
是他对抗这个世界的某些隐秘的勇气。
虽然他心软、嘴碎,有些愚蠢的善良和无知,没事喜欢嘟嘟囔囔,还动不动会对一些帅气的人发些花痴。
蔺渝没有哭,但脸上泪水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