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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来往行人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但陶琢不介意。
身体比思想更诚实,仿佛出于某种习惯,将他引向某个去处。
等陶琢反应过来时,他正站在家门口。
是真正意义上的曾经的家,那间只有80平米的两居室。
坐落在南城老小区,木门上贴着封条,墙边有一张私人打印的转卖广告,陶琢依稀看见联系人一栏陶正和的电话号码。
老旧的木门上了锁,不过陶琢知道该怎么进去。曾经的每一次,在陶正和与林思含站在客厅里吵架,而把他锁在卧室时,小陶琢都是这样爬进爬出的。
陶琢来到楼梯间,走进小阳台,顺着外墙爬到二楼,再借梯子翻到三楼,捡起一块砖头,“哗啦”一声打破玻璃,扒着窗框钻进室内。
这是他的卧室,还和十几年前一样,一张小小的床,低矮的儿童书桌,墙上挂满陶琢的简笔画,和一块黑板。
因为陶正和不喜欢陶琢在墙上乱涂乱画,陶琢就懂事地学会用粉笔。
那些粉笔还停在它们该在的地方,没有化成尘埃飞灰湮灭,但曾经的人和事却都已然回不来了。
六岁的陶琢曾幻想过未来自己的每一种样子,却唯独没有想到,十六岁的陶琢,还是这么孤独。
陶琢麻木地环视卧室,又去拧那生锈的门,沿着走廊来到客厅,发现客厅里大多家具还在,只是散乱地倒在各处。
那只小小的绿沙发,陶琢隐约还记得,以前林思含喜欢赤脚坐在这上面,一边喝酒一边写报告,陶琢走过去,她就会将自己抱到腿上。
那只小小的鱼缸,养了几条金鱼,金鱼总是死,陶正和就总去买,让陶琢挑喜欢的品种,牵着陶琢一起回家。
但现在鱼缸已经干涸了,枯萎的水草牢牢嵌在缸底,难以被撼动,那就是时间的力量。
还有那只小茶几,那个矮酒柜,那块羊毛地毯,那张土耳其毯子……
陶琢环顾四周,视线所及尽是尘埃,现在他有了最强烈的实感——被抛弃的事实。
他和这些被主人遗弃在原地的家具一样,仿佛累赘,陶先生和林女士都不愿带走家具,也都不愿带走陶琢。
陶琢试图用冷漠麻木自己的计划失败了,这一刻被尖锐的实感刺穿。
陶琢忽然很想逃离这个地方,转身去拉木门,可是门被人从外面上了锁,纹丝不动。陶琢想原路返回,跑回卧室,可是狂风裹挟着暴雨呼啸而来,把那架梯子吹翻在远处。
陶琢被困在了这里,哪儿也去不了。
陶琢摸出手机,给严喻发微信。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严喻,可是该死的苹果手机没有信号,连电话都打不出去。
又是一声穿云裂石的雷鸣,伴随着闪电如利剑出鞘,撕破黑夜,外头的路灯跳了两下,“啪”一下灭了,世界陷入死亡般的漆黑。
陶琢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抱着靠枕蜷缩在角落,希望有谁能来带他走。
他明明知道没人能想到他在这里,可他还是在心里祈祷着……
带我走吧,带我走。
高烧席卷而来,再次淹没陶琢。陶琢明显感觉到皮肤一点点变得滚烫,他的意识一点点变得消沉。
会被彻底遗忘在这里吗?陶琢模糊地想,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到似有若无的“砰砰”的动静。
一开始陶琢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以为是做梦,可是下一秒,感觉世界一震,有人把木门踹开了。
然后一个熟悉的身体靠近他,有人在轻拍他的脸,见他没有反应,又将他抱起来,放到床上,用衣柜里的床单把他擦干,用厚厚的毛毯把他裹起来。
“陶琢?陶琢?”那个声音说。
手掌贴在脸颊上,轻轻擦去陶琢眼旁不知是雨是泪的水痕,陶琢浑身一颤,抓住那只手不想再放开。
然后陶琢努力睁开眼睛——他看见严喻就在身前,用那双深黑的眼睛望着自己。
那一瞬间,陶琢以为自己在做梦。
于是陶琢也这么问了:“我在做梦吗?”
严喻说:“不是梦。”
为了证明这一点,严喻没有抽走手,而是带着陶琢的手,一寸一寸靠近自己,让陶琢用指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唇……最后停留在脸颊上。
那触感太真实,温热又柔软,陶琢的眼泪忽然滚出来,很不争气地看着严喻哭。
严喻便叹气:“陶琢,为什么不听话?”
陶琢不知道严喻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也不想思索这个问题,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严喻,仿佛害怕他会消失似的去抓严喻的手:“不要骂我了,严喻……我很难过。”
严喻立刻反握住,非常用力:“我知道,不要怕,我在。”
窗外狂风暴雨,穿过破碎的窗户密而紧地落入房间,却全被严喻的身体阻挡在外。陶琢蜷缩在小时候最喜欢躲藏的书桌下方,等待被谁带走,而唯一找到他的人是严喻。
陶琢看了严喻很久,忽然说了什么,声音很低,严喻没听清。
片刻后陶琢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一遍:“我可以抱你吗,严喻。”
“你抱我一下吧——”
下一秒,话音未落,不给陶琢任何后悔或者胡思乱想的时间,严喻毫不犹豫伸出手,用力地环抱住他。
陶琢顿了一下,没有挣扎,然后同样伸手紧紧抱住严喻,把他后背的衣物揉成一团牢牢抓在手里不肯放开,仿佛躲进这个人怀里,就可以不必面对外面的所有黑暗。
一滴眼泪顺着严喻脖颈滑下,然而是第二滴。
然后接连落下,打湿了严喻胸口。
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两只困兽紧紧依偎,跪坐在黑暗的角落相互拥抱。
陶琢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偎,可以倾述的人,死死抱着严喻脖子不放开,把头埋在他颈窝,没有声音地颤抖痛哭。
严喻不挣扎,只是更用力地抱紧陶琢,将他整个人摁进自己怀里。
陶琢哭了很久,直到意识沉沉,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最后唯一能发出的是抽泣的呜咽。
严喻始终没有开口,不问发生了什么,不问这是哪里,只是安静地搂着陶琢,一遍又一遍抚摸他的后背,试图用体温驱散陶琢身上每一分寒意。
陶琢紧紧搂着严喻的脖子,仿佛抓住一根浮木。
严喻是唯一找到他,也是唯一会来找他的人,他再也不想放开。
很久以后,陶琢抬起头,跪坐在严喻面前,看着他轻声道:“他们不要我了。”
严喻说:“我要。”
陶琢说:“我没有家了。”
严喻说:“你有。”
说毕,严喻捧起他的脸,轻轻擦去陶琢脸上眼泪,在黑暗中注视着那双眼睛,然后再一次将他更紧、更用力地抱进怀里,心脏贴着心脏,认真地承诺道:“我来带你回家。”
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忠诚也最可信的誓言,陶琢浑身一松,在严喻怀里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