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萧渊罕见地没戴面具。
叶凌醒后,呆呆坐在床上,看了他好半天。
“看什么?不认识?”萧渊淡定问。
一开始还真不认识……后来看见了痣,唔,还有他这标志性的一身黑。
说到这一身黑,叶凌不由又定睛看了两眼:“你这袍子好看。”
黑和黑也是不一样的。
萧渊平时多穿劲装,黑的锋锐、黑的冷漠,今日这身外袍却一反常态,款式宽松,广袖舒卷,细腻光泽的缎面点缀着恰到好处的金丝绣线,衬得他整个人华丽夺目。
不过——“你穿成这样去打魔物吗?”
养眼是养眼,会不会……不大方便?
“穿什么不会影响我克敌制胜。”萧渊神色微僵,但大体依然淡定。
他走过来,让叶凌侧过身去,手指熟练抓起他的长发,分出几束,梳理顺滑,将那条黑色发带置于他额前,绕过交缠的发束,不松不紧打了个结。
叶凌任由他摆弄,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累就休息。”萧渊看他一眼。
“不累。”叶凌半垂着眼皮答。
可他这样子不像“不累”。萧渊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说什么,帐外有下属唤他:“侯爷?”
萧渊走出去,叶凌听着他们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又听见萧渊的脚步靠近。
“我先出去,让人给你送早饭来。”萧渊给他披上一件厚重的外袍。
“不要早饭。”叶凌答,“要丹药。”
他需要比辟谷丹更高级的、能快速转化成灵气的那种丹药。
萧渊把自己储物戒里的丹药都掏出来,没有筛选,全部交给他。
下属催促,他不得不走,离帐前,他不踏实地回头看了眼叶凌:“别乱吃,吃坏肚子。”
“不会。”叶凌精神了些,摆摆手送他走后,立刻往嘴里胡乱塞了一把丹药。
充沛的灵力进入他体内,他却仍不大精神的样子,坐了一会儿,勉强站起来,走出营帐。
一个苍龙军立刻跟上他,护送他到军医营,看着他走进营帐,这才离开。
可是,他才离开不久,叶凌便又走出了军医营。
很奇怪,他那么大一个活人经过,其他人却像没看见他,无一人招呼询问。
叶凌就那么大摇大摆穿过战场与军营间的界线,穿过缭乱的战场,一跃,跳进深渊。
“好冷。”下坠过程中,叶凌打了个哆嗦——他刚穿过了一个魔物半透的身体。
魔物散开又聚合,很是愤怒,却见不到罪魁祸首叶凌,于是发着狂咬住另一只魔物,“嘎吱嘎吱”把对方活吞。
狰狞狂暴的模样,看得叶凌大皱眉头。
“哥哥,快到底了!”豆子提醒他。
叶凌回过神来,控制着自己减缓了速度,落在深渊之底。
这里弥漫着浓厚的魔煞之气,一片漆
黑,难以视物。
不过叶凌并没有受影响,他方向很明确,不远处,也有一团光亮在等待着他——是他的本体小苗苗。
“变,变小了!”看清小苗苗的样子,豆子大为心疼:小苗苗光泽黯淡,明显瘦了一圈!
豆子既心疼,又生气:“哥哥你为什么要逞强!”
它开始还不知道哥哥为何总是没精神,到了深渊,才知道哥哥把小苗苗种在深渊,一直在修补底下的裂缝——深渊其实是一个狭窄的山谷,谷底处,这个世界的界壁被撕开一个很小的口子,魔气涌进来,才形成了深渊。
“哥哥有本体在,一道裂缝还要补几千年,现在才这么一截小苗苗,补到天塌也补不完!”
“那不一样。”叶凌走近小苗苗,盘膝坐下来,“这里的界壁没裂开,只是破了一个小洞,还没玄参界的千分之一大。”
“一个小洞,很好补的,易如反掌。”
叶凌说着,淡定吐了一口血。
“哥哥?!”
“没事,我丹药吃多了。”
叶凌淡定地抹掉血,沟通识海中的小莲蓬:“蓬蓬,你要不要试试?”
“试,试试什么?”小莲蓬不喜欢魔煞之气,一进深渊,就紧缩在叶凌识海中一声不吭。
“补这个啊,我教你。”洞的确很小,但补起来也没叶凌说得那么容易,他想骗——想拉个帮手。
“这是我最厉害的一门手艺,你认我做主人,不学这个太可惜了!简直白白浪费了我们的缘分!”
“是,是吗?”小莲蓬弱弱起了丝兴趣。
“是的!而且你的本命灵气跟我的元灵有相似之处,咱们天赋异禀,是这块料!”
“是吗?”小莲蓬那丝弱弱的兴趣顿时高昂:它很聪明很厉害的,它就知道!
真笨,这样也能被骗到。豆子一声不吭,看着叶凌教小莲蓬融合生机与灵气,牵出一根细细的丝,粘连向那个掩没在黑气下的小洞。
结果细丝还没靠近小洞就断了。
叶凌没着急,一边将元灵灌注进本体全力修补着漏洞,一边鼓励小莲蓬继续。
可惜。小莲蓬试来试去,牵出的丝始终补不了洞,总是半路夭折,消散于虚空。
看来还是不行啊。
“好了,你还小,道理学会就好,以后慢慢练。”见小莲蓬累得发蔫,叶凌让它停下来。
它确实有这方面天赋,今日种下种子,来日未必没有收获。万一小世界再遇到这样的问题,小莲蓬那时长进了,说不定就能派上用场。
不过当下,叶凌只能靠自己了。
他合上眼,专注起来,全副心神投入本体。
地底始终漆黑。
没有光线变化,也就不知时辰几何,叶凌心神又投入在本体中,储物戒烫了又烫,他才意识到有传讯玉符。
回归身体,他翻出玉符,发现都是萧渊发来的,一枚又一枚,询问他在哪儿。
字迹一枚比一枚重、一枚比一枚潦草。
不知怎么,叶凌面前自动浮现了他浑身冒黑气的画面。
他驾驭体内所剩无几的灵气,快速冲出深渊。
有神识屏蔽,他依旧没引人注意,麻溜回了营帐。
萧渊接到他的玉符,赶回营帐,声音低沉沙哑:“你去了哪儿?”
“散步。”
“散了一天?”
“散步……散睡着了。”叶凌眨着大眼答。
撒谎。又像他真能做出来的事。
萧渊直觉敏锐,没有人能在他面前撒谎,但是现在,他无法判断。
心跳声太大,干扰了他。
他一把搂住叶凌,鼻尖贴在他头发上,闻着那股让他心安的味道,莫名的惶恐终于消退。
“你敢离开,我就杀光他们。”他忽然在他耳边说。
“杀光谁?”叶凌一愣。
“随便谁。”
哦,原来小学生在放狠话。
“他真的杀人怎么办,哥哥!”豆子一点儿也不觉得萧渊只是在“放狠话”。
“不会的。”叶凌很肯定。
萧渊只是在意他这个朋友——也许是他从小没亲人、没朋友的原因。
一个人有多孤独,叶凌明白的。
他第一次遇到有灵智的同类、交到朋友,也生怕朋友会离开他。
“你散步散去哪里?身上这么凉?”萧渊这时松开他,攥了下他冰凉的指尖。
“我到深渊看了看。”叶凌老实答——也不能事事都撒谎。
深渊有什么可看的?萧渊抿紧唇,解开叶凌的腰带,把他又潮又冷的外袍脱下来,给他换了件干燥的。
“如果深渊没了,你想去做什么?”叶凌忽然问。
萧渊正给他整理衣领,闻言顿了顿:“不知道,没想过。”
“那你现在想!”叶凌看着他,眼睛晶亮。
“想不出来。”萧渊很少去想没有意义的事。不过,他看了眼叶凌的眼睛,手上动作放慢了些:“你想做什么?”
“我啊?”如果什么都不用做的话,叶凌当然是想——“云游四海。”
“好。”萧渊看着他眼里憧憬,缓了缓,认真答。
“好”什么?叶凌不解看向萧渊。
萧渊却淡定把妖兽袋从叶凌腰间解下来,放出两只狼崽:“出去野一天,崽也不喂。”
两崽一被放出来就焦躁地转了几个圈圈,显然是憋久了,也饿久了。
叶凌心虚,抱起宝宝,用灵力帮它疏导一阵,见小狼龇牙咧嘴,又抱起小狼……好一阵忙乱。
忙完看见萧渊在一旁看着他,他忽然起意,叫他过来:“我教你给它们疏导灵力。”
教这个做什么,它俩好得很,哪里需要疏导。
但叶凌直接握住他的手,贴在小狼肚子上。
小狼看起来不大高兴,呲了下牙,到底忍下来。
“它们体内也有经脉,你能感受到吗?”叶凌让萧渊激发了灵力,引导着他的灵力在小狼体内转了一圈——刚好他和小狼都是火系,倒不怕排斥。
萧渊面色平静——茫然的平静。
“感受不到吗?”叶凌松开他的手,从储物戒掏出纸笔,泼墨挥毫,画了一幅……很抽象的经脉图。
“就是这样!”
他自以为自己画得很清楚。
但萧渊依然茫然得很平静。
“我带你再跑一圈好了。”
他又一次握起他的手。
萧渊手指绷了绷,脸上多了三分认真:它俩还小,确实需要时常疏导。
不过他学得也太慢了些,叶凌都教困了……
“困了就去睡。”见他眼皮打架,萧渊催他去洗漱,等他洗完又仔细帮他烘干了头发——这一点上,火系灵力确实好用。
叶凌被烘得越发困,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萧渊把他抱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窸窸窣窣,在他旁边躺下来。
“好痒。”叶凌迷迷糊糊咕哝一声,抓了下自己脖子。
萧渊下意识抓住他的手,顿了顿:这个动作他好熟练,仿佛何时曾做过。
他冥思苦想,却想不起何时做过。
叶凌的手挣了挣,又要挠,萧渊回过神来,按下他的手,翻身坐起来,仔仔细细,从他衣领里面翻找出两根狼毛。
这下叶凌不痒了。
他弯弯嘴角,舒坦地睡了。
萧渊重新躺下来,但是睡不着。
他侧过身看着他。
只是看着他,心里就有什么满溢而出。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头发。
又忍不住,悄悄把他揽在怀里。
还不够。萧渊还想做点什么,他补习过的那本书上的各色图画仿佛活过来,在他脑子里作怪。
该满足他、同他双修吗?
但自己体内还有魔气未除。
想到这个,萧渊燥热的身体冷却了些。他把叶凌往怀里紧了紧,又松了松,闭上眼睛,细细计划起来。
他留在深渊,竭尽全力往上爬,只是为了强大自身、报仇雪恨。
他若想离开,不会在乎深渊是否消失、有没有人接手镇压。世人死活,与他何干?
只是,师伯祖要云游四海,他不能不给他一个清宁的四海。
而且,他好“大英雄”那一口,他还是再装装样子的好……
等春暖花开,他安排好苍龙军布防,再陪他去云游。
待他玩够了,就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下,他种田、打鱼、打猎来养活他。
他若住腻了,便再去云游……
*
“我的梦想是走遍天下!”
——当晚,萧渊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叶凌穿着一身银灰色奇装异服,兴奋地跟他说话,脸色病态的白。
他们行走在一片丛林里,叶凌的话落地不久,林中就突然冒出一只妖兽,张口咬向他的脖子。
萧渊反应很快,立刻杀死妖兽,护住了他。
梦到此时都是正常的。
得救的叶凌含笑望着他,眼睛弯弯,灿如晨星。
他提起唇角,也想要笑,然而下一瞬,“嘭”地,叶凌笑着,在他面前化作漫天星火。
场面并不血腥,甚至美得异样。
萧渊做过无穷尽的噩梦,这种程度的,根本不值一提。
但他骤然睁开眼睛,呼吸困难,身体僵直,手脚冰凉。
直到叶凌翻了个身,温热的身体压住他胳膊,他才重新活过来。
一个梦而已。
胸膛起伏数下,他把叶凌抱在怀里,低头拿嘴唇贴了贴他的头发,手里克制不住,冒出一条条锁链,密密麻麻缠住他……
*
连续半个月,叶凌老实在军营待着,诊诊病,逗逗狼,日子过得很惬意。
就是一天比一天懒,起床时间日日推迟。
“你身体真的没问题?”这日萧渊又一次问。
“没有。”叶凌肯定答着,活力满满从床上爬起来,看向帐外。“今天天气很好。”
是的,虽已入冬,近几日天气格外清朗,魔煞之气仿佛都被阳光晒淡了不少。萧渊自年少进入深渊,第一次碰到这样的连续好天气。
说不定,深渊真的会莫名其妙消失——就像它莫名其妙出现一样。
那,他就可以更安心地陪他了。
萧渊看向叶凌。
叶凌正逗弄两只崽——半个月过去,它们又长大很多,已经到他膝盖,是两个小少年了。
宝宝越发黏人。小狼越发高冷——它冷眼看着弟弟在叶凌膝间绕来绕去,看了片刻,忍不住,突然出手,踩住弟弟的尾巴。
然后招来叶凌的两声训斥。
虽是训斥,萧渊看得清楚,那家伙挺享受的样子。
愚蠢,想接近,就该大大方方接近。
萧渊大大方方走向叶凌,帮他披上外袍,鼻尖蹭过他发梢。“我的魔气驱逐干净了。”他低声说。
“嗯。”叶凌答。他知道,他一直给萧渊护着法呢。
只是“嗯”?
萧渊暗自敲了下手指:“今晚——”
“对了,我有个东西要给你。”萧渊声音有些低,叶凌没注意听,打断他的话,从储物戒里掏出一样东西。
一个布偶小黑球——狗?
他那东西基本是一个黑球,底下歪歪扭扭缝着四条腿,上面缝着大小不一的两只狗耳朵,针脚粗疏,但勉强能看出是个狗——丑得别具一格的狗。
“是小黑。”叶凌自觉自己缝得相当不错,见萧渊不接,慷慨大气把布偶小黑塞到他手里。“恭喜你扫除积弊。还有——生辰快乐!”
生辰?
萧渊握住布偶,神情微怔:“什么
生辰?”
他从未过过生辰,也根本不知自己生辰。
“我们生辰是同一天。”叶凌解释。“因为是同一天,那秘术才能成功实施。”
所以,原主的生辰,自然也是萧渊的生辰。
萧渊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布偶,默默攥紧它:“谢谢。”
原来他也有生辰。还有……他。
“不用谢!”叶凌笑眯眯打量着萧渊。
天气真的很好,阳光穿透营帐照在萧渊身上,像柔和的染料浸入一块墨玉,中和了刚硬,抚平了棱角,冲抵了寒凉,让他看起来少见的宁静祥和。
没有魔气,再也没什么会滞碍他的通天大路了!
叶凌看着他,眉眼弯弯:愿他今日,明日,余生日日,晴空万里。
“傻笑什么?”萧渊说着,把布偶揣进怀里,从手指上褪下一物——是他的储物戒。
“我没准备,这个送你。”他低声说着,把戒指套到叶凌手指上,“生辰快乐。”
“这个?给我?”叶凌举起手指,看着那枚储物戒,神色惊讶:“那你用什么装你的东西?”
“都给你。”
萧渊想通了,叶凌不愿结契受束缚,他便不再提。
但,他想把世上一切好的给他,与结契无关。
他平静想着,拿过叶凌手上的发带,帮他束好发:“吃早饭,我先走了。”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你真正的生辰,是哪一天?”
真正的生辰?
叶凌愣了愣,苦苦思索:他诞生意识的日子过去太久,已经不记得那是哪一年哪一天,何况他诞生意识前,已经不知存在了多久。
“不记得了。”叶凌答着,弯了弯眼睛,“就当是今天好了。”
不记得?那是过了多久?萧渊忍不住,伸手揉了下他的头:“真是「老祖宗」了……”
什么意思?叶凌抬眼看向萧渊。
日光下,萧渊向来乌沉的眼睛冰消雪融,明朗如星。
叶凌微微失神,萧渊却情不自禁,凑过来,在他颊侧落下一个吻:“等我回来,师伯祖。”
他说完便大步离开。
叶凌却彻底怔住了,呆呆地摸摸自己的脸:他,他刚才是在亲他?!!